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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香漫过粗布帐帘时,我正盯着墙上“扁鹊医馆”四个字发怔。那字迹是用松烟墨写就,筋骨分明,横画如手术刀般利落,竖画似银针般挺直,带着先秦书法特有的古朴力道。帐角悬着的药囊晃了晃,渗出艾草与当归混合的苦涩气息,与帐外木杵捣药的“咚咚”声缠在一起,竟让这两千多年前的春秋午后,有了种奇异的安稳感。
“醒了?”扁鹊提着药箱走进来,褐衣下摆沾着新鲜的泥土,裤脚还挂着片苍术的叶子——后来才知他刚从后山采完药。他将药箱放在案几上,黄铜锁扣碰撞出清脆的响,里面露出层层叠叠的油纸包,隐约能看见朱砂、雄黄、龙骨的轮廓。“今日烧退了些?”
我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被浑身的酸软按回草席。小青蜷缩在我左侧,青灰色劲装的袖口撕开道口子,露出的小臂上布满细密的划痕,那是穿越时空裂隙时被乱流划破的。她的眉头仍死死拧着,断剑被压在膝下,剑穗上的月牙玉佩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在草席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吕崆菲靠在右侧土墙边,月白色旗袍的下摆沾着干涸的泥点,怀里的《开元占经》被她按得极紧,古卷边缘的绢布已磨出毛边,却依旧能看清封面上烫金的“开元”二字。
“还烧着。”吕崆菲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她抬手抹了把额头,指尖的冷汗在掌心积成小小的水洼,“但头不那么晕了,昨夜总梦见被无数根针追着扎。”
扁鹊闻言笑了,从药箱里取出个陶瓮,倒出三枚银针。针身细如发丝,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针尖却圆润无锋。“那是时空乱流在你们经脉里作乱。”他指尖捻着针尾轻轻转动,银针在他掌心竟像有了生命,“老夫这针,正好能替你们理理气血。”
小青猛地绷紧了脊背,喉结飞快地滚动了一下。她自小怕针,在现代医院打疫苗时总要攥着我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此刻见那银针在扁鹊指间流转,她下意识往我身后缩了缩,耳尖红得像被药汁染过。
“姑娘莫怕。”扁鹊将银针放在案几上,取过块粗布擦了擦手,“老夫的针不疼。当年长桑君传我医术时,特意嘱咐‘针者,非刺也,乃引也’,真正的好针,该像春风拂过麦田,让气血自己顺着针走。”
“长桑君?”吕崆菲忽然坐直了些,怀里的古卷滑到膝头,“是《史记》里说的那位神医?”
扁鹊往铜炉里添了块木炭,火苗“噼啪”舔着炉壁,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算不得神医,只是位肯传我医术的老者。”他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透过两千多年的时光,看到了当年的客栈,“那时我还在邯郸做客栈掌柜,每日迎来送往,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客人。长桑君来住店时,穿得比乞丐还破,腰间药囊却总飘着异香,别人都嫌他脏,我瞧着他气度不凡,每日端茶送水,倒也没想着图什么。”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像是在数那年月:“一晃就是十年。第十年冬至,雪下得能没了膝盖,他忽然唤我去他房里。门窗都关得严实,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一叠竹简医书,还有包青灰色的药粉。”
“他说‘此药需用清晨草木上的露水送服,连服三十日,你便能看透人体五脏六腑’。”扁鹊拿起一枚银针,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我问他为何传我医术,他只说‘你心善,不贪利,配做医者’,说罢推开门,人就不见了,雪地里连个脚印都没留。”
我忽然想起现代医学影像里的ct片,原来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有能“看透脏腑”的医术。小青听得入了迷,连怕针的事都忘了,追问:“那三十天后,您真能看见五脏?”
“何止。”扁鹊笑了,将银针在火上烤了烤,“晨起看院里的梧桐树,能瞧见树皮下的脉络在吸水;看住店的客人,能瞧见谁的肝上积了郁气,谁的胃里存了寒痰。有回个贩盐的商人来住店,我见他肺里有团黑气,劝他少喝酒,他骂我咒他,结果没出半月,就咳血死了。
他说话时,已将银针轻轻刺入吕崆菲的合谷穴。吕崆菲“呀”了一声,却不是疼,是惊讶——一股暖流顺着针尾缓缓漫开,像温水淌过干涸的河床,高烧带来的昏沉竟消散了大半。“这是”
“引气归元。”扁鹊指尖轻捻,银针在穴位里微微颤动,“你体内的气被时空裂隙搅得乱了套,我替你把它们引回正经。”
轮到小青时,她攥着我的手,指节泛白。扁鹊却没直接下针,而是取过她的断剑,剑穗上的月牙玉佩在他掌心温了温:“这玉含着龙气,与姑娘的灵力同源,用它做引,针感会轻些。”他将玉佩贴在小青的曲池穴上,再把银针轻轻扎入,小青只觉一阵微麻,随即便是酥酥的暖,竟真的不疼。
“先生真厉害。”小青松了口气,笑起来时眼角还有点红,“比我们现代医院的护士温柔多了。”
扁鹊闻言朗声笑了,笑声震得帐顶的药囊晃了晃:“医者哪有不温柔的?当年虢国太子‘死’了半日,我若不温柔些,他父亲早把我当骗子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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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银针,取过块麻布擦手,说起那段“起死回生”的往事。那年他路过虢国,见举国上下都在哭丧,问了才知是太子暴毙,正要下葬。他拦住送葬的队伍,问太子的中庶子:“太子病时,是不是先耳鸣、眼花,然后半身不遂,最后气绝?”
“中庶子当时就傻了,说‘先生怎知?’”扁鹊拿起案几上的陶碗,倒了些清水,“我说那是‘尸蹶症’,血气逆乱堵了心脉,看似死了,实则心还跳着。我让弟子子阳磨利石针,刺太子的百会穴;又让子豹煮了药熨,敷在太子腋下。不过半个时辰,太子就哼了一声,二十天后竟能下地跑了。”
吕崆菲听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着古卷上的朱砂符文:“难怪天下人说您能起死回生。”
“谬传,都是谬传。”扁鹊连连摆手,脸上露出无奈的笑,“我哪有那本事?不过是看穿了‘死’的假象罢了。真正的生死,连医者都管不了,就像齐桓侯”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往铜炉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眼底一片红。“那年我去齐国,见齐桓侯站在宫门口,面色发灰,就说‘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他笑说‘寡人无疾’,还跟左右说‘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
“过了五天,我又见他,说‘君之疾在血脉’,他还是不信;再五天,我说‘已入肠胃’,他就恼了,赶我走;又过五天,我远远见他,转身就走——那时候,病已经入了骨髓,神仙都救不了了。”扁鹊叹了口气,“后来听说他病重时派人找我,我早带着弟子逃到秦国了。医者能治病,治不了不信啊。”
帐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哭闹声,撕心裂肺的,混着妇人的抽泣。一个穿着粗麻衣的妇人抱着孩子冲进帐来,孩子约莫三岁,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躺在母亲怀里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还活着。“先生!求求您救救我的娃!”妇人“噗通”跪在地上,额头在泥地上磕出青痕,“他上吐下泻,村里的巫祝说没救了”
扁鹊立刻起身,药箱都来不及提,只从案几上抓了几包草药就冲过去。他手指搭在孩子腕上,闭目凝神片刻,又翻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声音沉稳如旧:“无妨,是误食了不洁的梅子,肠里生了热。”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倒出些黄色的药粉,用温水调开,撬开孩子的嘴一点点喂进去,“这是蒙脱石散,能收涩止泻,再煮些乌梅汤给他喝,去去肠里的热。”
我和吕崆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蒙脱石散是现代止泻药,没想到扁鹊竟也有类似的配方。小青悄悄拽了拽我的袖子,低声说:“他是不是也”
“不是。”扁鹊像是听见了,喂完药回头笑了笑,“这药是老夫在咸阳行医时配的,秦人爱吃梅子,常有孩子吃坏肚子,试了百多种草药,才找到这味能‘收涩’的石头粉。”他擦了擦孩子的嘴角,“在邯郸时,我见当地妇人多有难产,就专研妇科;在洛阳,老人多耳聩目眩,我就治耳目病;到了咸阳,孩子金贵,我就成了儿科郎中。行医嘛,总得跟着百姓的需要走。”
妇人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走了,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铜炉里的炭火偶尔“噼啪”一声。扁鹊重新坐下,继续为我们施针,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银。
“先生,”小青忽然问,“您说月满之时,我们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扁鹊望着窗外的月牙,沉吟片刻:“老夫年轻时,长桑君曾说‘天地如药炉,万物皆药引’。三位能来这春秋,是因为你们的信物——钢笔、玉佩、古卷——带着后世的气;要回去,也得靠这些信物。月满时时空节点最松,它们自会有所感应。”
他取过我的钢笔,在指尖转了转,笔帽上的缩写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这物件上有女子的温气,想来是心爱人所赠吧?”
我点头,心口忽然一暖,仿佛李梅的指尖正透过两千多年的时光,轻轻碰了碰我的掌心。
“那就好。”扁鹊将钢笔还我,又看了看小青的玉佩、吕崆菲的古卷,“有情念、有血脉、有正气,三样凑齐,就是最好的药引。”
后半夜,药熬好了。陶碗里的药汁呈深褐色,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喝在嘴里苦得舌尖发麻,却带着一股奇特的回甘,顺着喉咙滑下,在五脏六腑间漾开清凉的涟漪。我看着案几上那卷扁鹊手绘的经脉图,忽然明白为何他能被称为“医祖”——他不仅有看透病灶的眼,更有体恤人心的心。就像此刻,他本可以安稳坐馆,却愿意为素不相识的我们熬夜熬药,这或许就是长桑君传他医术的真正原因。
月光透过窗棂,在草席上织出银色的网。我握着那支钢笔,听着小青均匀的呼吸、吕崆菲翻书的沙沙声,还有帐外扁鹊整理草药的动静,忽然觉得这春秋的夜晚,竟也没那么难熬。
毕竟,月在慢慢变圆,而我们,在等它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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