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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啥带,这卤面多的是,专门给你捎了份。”父亲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说,那我再吃点?”张凤棠小心翼翼地把绿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撑到衣架上,“凤兰走了吧?”
“一早就走了。”
我以为张凤棠会说点什么,结果她直奔卫生间。再出来时,她边擦手边说:“这雪下得邪乎,一劲儿一劲儿的。”如她所言,确实如此,地上汤汤水水,空中飞絮乱舞。从凝着水汽的窗户望出去,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
小舅妈走后,父亲让我回家睡去,他说他在这儿看一会儿,顺便等主治医生来了问点事儿。于是我就回去。老实说,病房里的气味过于考验一个人的意志。打的到家,倒头便睡,醒来已近八点——是被父亲叫醒的,他说:“吃点东西,吃点东西再睡。”父亲带了俩凉菜,弄了个狗肉火锅。客厅里肉香四溢。他搓搓手说:“喝点?”恐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只好“喝点”。问哪儿来的狗肉,父亲笑笑说:“问你小舅去,这肉是炖好了我才带回来的。”抿了两口老白干,我才真的从昏睡中挣脱开来。灯光下,父亲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了许多,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他说奶奶换了人工关节其实三五天就能下地,关键是那个骨裂,起码得多躺十天半月。他说这个张XX可以的,年龄不大,医术一流,不愧是师出名门。他说他先去的医院,“给你奶奶送了锅泥鳅蛋花汤”,“你小舅发明的”。然后他就没话说了。他搓搓手,打了个酒嗝。然而我也没话说。埋头掇了两块狗肉后,我只好吸吸鼻子,给自己摸了根烟。敬父亲一根,他惊呼:“爸早戒烟了,你不知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起码戒烟并没有使他更胖。但打火机不见了,我摸遍口袋也没有。父亲起身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儿,也毫无收获。“邪门了!”他说,“以前他妈的到处都是!”
我也起来找。直奔卧室。还是没有。父亲说他们屋里应该有,床头柜了或者哪儿。这让我隐约想起母亲曾从我手里没收过一个打火机。于是进父母房间的同时,我说:“我妈还没收过我一个。”
“一个?你妈没收过我一打!”
床头柜里也没有。倒是在梳妆台的二层抽屉里,我发现了母亲的一个旧手袋。漫无目的地,我打开乱翻了一通,结果摸到一叠纸。随手拽出来一看,粉色纸面,蓝色小字,像是银行或者医院收据。我以为是奶奶的手术单据,就胡乱瞄了一眼,不想“张凤兰”仨字一下就蹿入眼帘。没由来地,我心里猛然一紧,两秒后又涣散开来,好似雪球必然会融化,烟雾必然会消散。我只觉脑子有点发懵,而灯光硬得厉害。单据上赫然印着“电子宫腔镜检查”,再往下是“0。9%氯化钠注射液”、“阴道灌洗上药”、“宫颈注射”、“观查床”、“一次性引流管”以及“超导无痛人流”。后面还有一长串,但那些字跳跃着,越发难辨。除了发票,还有些白纸绿字的收费清单,甚至一张B超报告和宫颈检查报告。“找到了没?一个破打火机……”父亲突然凑了过来,仿佛从天而降。我感到自己的手哆嗦了一下,然后他就愣住了。真的愣住了,两眼大睁,胡茬和褶子熠熠生辉。
“这你都能翻出来?”或许有个半秒钟,他笑笑,挠了挠脖子,“快收起来,你妈净瞎放。”于是我就收了起来,出票日期是2004年11月23日。
“咋样,”父亲扛扛我,“爹厉害吧?”这又是一个故作幽默的动作,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常用来表现小康之家和谐健康开明的亲子关系。
烟是在液化气灶上点着的。几乎与此同时,我在厨房窗台上发现了一个打火机,这他妈就有点夸张了。但无论如何,狗肉还得吃。直到把那半瓶老白干喝完,父子俩都没怎么说话。不是不想说,是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后来父亲就开了电视,他笑笑说:“我说呢,咋老觉得少了点啥。”我也笑了笑。“咋样,饱不饱?”父亲又搓搓手,“要不再下点挂面?你妈炖的鸡汤还剩点。”犹豫了下,我说行。
汤面很快就出锅了。父亲炒了几个鸡蛋,放了两把白菜,又浇了些鸡汤和肉汤。不得不说,很香。我却有点吃不下去,只是埋头把碗里的汤喝了个一干二净。“吃面啊!”父亲瞅我一眼。
于是我就吃面。然而挑了两筷子,我终究还是抬起头来:“咋回事儿到底?”
“啥?”
我没吭声,继续吃面。
“那个环出了点毛病,时间也久了,这破铜烂铁的,早过了保质期。”
“哦。”
“啧,你个小屁孩瞎问个啥?再来点狗肉?”他笑声轰隆隆的,像个巨大风箱。这是有史以来我们父子间第一次谈到性。
“行了,饱了。”我也笑笑。
“你说说,你奶奶这事儿要不要找个老仙儿看看?”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冷不丁问道。他脸膛通红。
吃完饭不到九点,父亲说他去医院值班,我说我这睡一天了,还是我去吧。他起初不愿意,但终究是拗不过我,最后翻箱倒柜找了两套保暖内衣出来。“你妈刚给你买的,洗过了。”他说。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父亲骑摩托车送我(这当然是妥协的结果),一路小心翼翼。到医院时大致九点半,陆宏峰竟然也在。仨俩月没见,这小屄蛋子儿蹿高了一截,像是硬拔上来似的,头小脖子细,说不出的怪异。还是爱脸红——动不动就脸红,仿佛永远有瓶红墨水等着泼洒。父亲说送陆宏峰回去,他偏不,说啥都要留下来值班。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张凤棠接个开水,他也要跟着去。陪奶奶说了两句话,父亲就走了。我们半拉着帘子,围着矮几磕了好半天瓜子。当然,病号只有眼馋的份,虽然她老早两年就已经丧失了嗑瓜子的能力。张凤棠跟我说这个主治医生张XX怎么怎么牛,“一般人想挂他的号那是难于上青天”,“还是你妈面子大”。“还有这暖气房,眼下普通病房都难找,还暖气房,单人间,啊,厨房,卫生间,这可都是老干部待遇。”
“听说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房,我这妹妹还不要,不过确实,咱也用不着。”对她这些话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觉着酒精在暖气烘烤下到处乱爬,让我浑身发痒。后来,她又谈到了陆敏,问我去过表姐那儿没,我说没。问我见过那个当兵的没,我也说没。“我姐姐请我吃过饭。”我告诉她。
“那敢情好,你们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来往,多多扶持!”她这就要唱起来。
话到此处,陆宏峰早已滚到陪护床上呼呼大睡。奶奶更不用说,她的呼噜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如此美妙。张凤棠说下午张医生过来复查,一折腾就是半天,“你奶奶是真困了”。“你也睡吧,”她拍拍我,“姨一个人看着就成。”这多不好意思。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时此刻我也有点迷糊——酒精和暖气实在是催人入眠。耷拉着脑袋硬扛了一会儿,我只好挨着陆宏峰躺了下来。
再睁开眼,病房里壁灯昏黄,悄无声息。卫生间倒灯火通明,沿门缝泻出一道亮光。我坐起身来,刚想叫声姨,张凤棠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咋醒了,不睡啦?”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我亲姨一如既往地苗条。“给你弟送点纸,多大的人了,丢三落四。”她带上门,边走边说。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陪护床上就我一个人,而卫生间里也适时传来了响声。张凤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以为她会开灯,然而并没有。或许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静有些过于残忍。陆宏峰很快就走出来,在我身后倒了下去,一句话没有。瞄了眼手机,凌晨四点,我就让张凤棠去睡会儿,“这一宿都没阖眼了”。她略一推辞,也就休息去了。当然,在此之前先解了个手,那嗤嗤的水声在这样一个夜晚格外响亮。我也放了个水,完了看看奶奶,又在这斗室里踱了一圈儿。透过窗帘的缝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我的心却一片蓬松。转过身来,瞥见薄被下紧贴的母子时,没由来地,我突然就想到了陆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来了一趟,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她很惊讶我回来了,笑着说林林就是孝顺。虽然父亲和张凤棠极力挽留,她还是没留下来吃饭。在走廊的拐角,她冲我招招手说:“有事儿给老姨打电话!”母亲回来时已近五点,剧团里七八个人随行。这些插科打诨的行家围着奶奶便开始叽叽呱呱,一时病房里欢声笑语。母亲确实瘦了点,但脸上终归恢复了血色,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旧。她问我啥时候走,这我还真没想好,随口说明天吧。“管你呢,要不想上学,哪怕你在这儿呆一辈子嘞!”她撇了撇嘴。搞不好为什么,这突然而至的热闹让我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索性跑消防楼道里抽了会儿烟。一根将尽时,李青霞打此路过,看到我便叫道:“好啊,跑这儿躲清闲了,让你买东西呢!”我问买啥,她说:“你奶奶想听听戏,结果咱们这一伙人全忘了。”我说收音机家里有啊,她说:“家里是家里。”
这闲着也没事儿,我就陪霞姐跑了趟超市。冰天雪地,鹅毛飞舞,我只好夸她行动力强。“那是,”李青霞毫不谦虚,“不光行动力强,还美丽大方。”
“那可不,大方起来肯定美。”我笑了笑,摇头晃脑的。就这一瞬间,那个刻着“三谷”的棕色木屉冷不丁地打脑海里冒了出来,于是我又补充道:“请客吃寿司,当然大方啦。”
“啥寿司?”李青霞愣了下,马上又企鹅般地摆了摆手,“瞅瞅你们这一个个豺狼虎豹样儿,我就那么随口一说,还真让你们惦记上了!”
“啥?”
“啥啥啥,姐过生日你又回不来,就下周六,比你妈早个一星期?”雪实在太大了,我几乎看不清李青霞的脸,“要我说,直接一块过得嘞,老板埋单!别说寿司,燕窝鱼翅都行!”
在霞姐的大笑中,我吸了吸鼻子。远远望过去,大地一片苍茫,行人和雪人也没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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