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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关于“西水屯家弄了不少钱”的一个论据就是这套位于城西丽水佳苑的跃层。两层加起来,按张凤棠的说法,“总建筑面积差不多二百平”。现在看,样式是老了点,但比起政府的安置房,那是好得没边了。西水屯比我们村先拆了多半年,也是紧着东北环就近安置,可没俩月——房子也不知道装修没,我亲姨就转手卖了人。一并卖掉的还有陆永平在老南街的一套二手房,七八十平大概,光线暗淡,我唯一能够想起的就是客厅正中挂的那幅巨型装饰画——一片无垠的竹林,每每我盯着林子里那条逐渐隐去的小径发呆,幻想有一天自己也会置身其中,而路的尽头必然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在苦苦等待。当然,一如绝大多数的美梦,这一天没有到来,也不可能到来。零一年秋天张凤棠通过关系(奶奶说,除了那个姓魏的还有谁,说不定这买房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嘞)买了这个钢厂内部房。据说还需要资质,得什么级别以上的干部才能买,这事在小礼庄张凤棠就吹嘘过好几次,嗓门高亮得像架着个大喇叭。但如母亲所说,城西有一个不好,就是空气质量差了点,毕竟在钢厂南面。对此张凤棠回应道:“要按凤兰的说法,咱都得住到山上去。”她边笑边说。一如此刻,我问啥时候通暖气了,我亲姨笑了笑:“早就该通了,这一拖就是几年,也幸亏水电费一年二百包圆,不然俺娘儿俩还不都得冻死?”
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我的疑惑依旧没能得到解答。当然,严格上讲也不能算“疑惑”,我也就随口问问。不过既然开口了,那就要问个清楚明白,所以我一边刮着白萝卜一边说:“今年才通?”
“去年就通了。”张凤棠淘着野榛蘑和木耳,一个紧俏的屁股对着我。
“我咋没一点印象?”我笑笑。
“没印象?”张凤棠扭过头来,“这家你来过几次,你自个儿说说。”
她这么一说我就红了脸。老实说,这丽水佳苑我还真没来过几次。陆永平和父亲哥俩好那几年,我到他家去的频率尚且普普通通,陆永平死后更不用说,何况这搬到了城西呢。我又没成家,逢年过节用不着走姨表亲。也就是“没了姨夫”,“你姨一个人怪可怜”(奶奶语),端午和中秋家里会备份礼上门走一走。但我这整年不在家,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父母代劳。有回年初一我倒是跟母亲去过一次,但陆家兄弟多,一坐就是一屋,叽叽喳喳的,连饭都没吃,我便和母亲落荒而逃。不过溜了一圈儿,这屋里也没啥变化,除了陆永平的痕迹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记得前两年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我还见过他的照片,小眼大嘴,笑得异常灿烂。就我帮厨(也就刮个萝卜、择把香菜)的功夫,陆宏峰进来了两次,一声不响的。张凤棠问他啥事,他也不答。问不写作业瞎跑啥,他说他快饿死了。“星期天没晚自习?”我问他。
“有个啥考试占用教室,明儿个下午才上课。”这表弟两手操兜,宽大校服下的身体软绵绵的,像块口香糖。而唇上的那抹黑色绒毛俨然一条鲶鱼或者一名李大钊同志,让人浑身发痒。
买收音机回来,张凤棠正要走,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去。“起码安安生生吃顿饭。”她穿上大衣拎上包。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就应允了。是的,病房里的众人、气味、欢声笑语,甚至母亲的通红脸颊,都令我烦躁莫名。在又一波大笑中,我瞥了母亲一眼。“没事儿,”她走过来,“晚上你霞姐跟妈一块儿值班,算工时。”这么说着,母亲就笑了起来,毛衣下的乳房都在轻轻颤抖。
李青霞也笑:“别光工时,有宵夜没?”
“这个可以有,看你想吃啥吧?”母亲一手操兜,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笑吟吟的,“谁想吃宵夜啊,都可以考虑留下来,啊,报饭先。”
理所当然,又一波大笑如约袭来。于是我也笑了笑。
这天气电瓶车肯定骑不成,索性扔在了医院里。我跟张凤棠步行去了趟家乐福。她问我想吃点啥,这我还真说不好,于是她便东奔西走左一兜右一兜,我自然又是个行李架子。每买一样东西,她都要问我行不行,而每次她问,我都会拼命地点头。至于具体买了些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当然,到了我姨家里,一切真相大白。晚饭张凤棠弄了个小鸡炖蘑菇,又搞了个枸杞羊肉砂锅,每人一小碗白米饭,吃得是热气腾腾大汗涔涔。不得不说,张凤棠的厨艺比起母亲来也不惶多让。值得一提的是,打的回来,我刚想掏钱,被她一巴掌扇在了手上。“等你自个儿能挣钱再说吧。”我亲姨哼了一声。
吃完饭,又看了会儿电视,我便起身告辞。我是这么说的:“那我走吧,姨。”说这话时,我伸了个懒腰,一副理所当然要走的样子。
“走个屁,这冰天雪地北风呼呼的,往哪儿走?家里又不是没地儿睡。”张凤棠翘着二郎腿,瞅了我一眼。
于是这晚我便睡在了表姐的闺房。一楼三室一厅,除了个杂物间,另两个都是卧室。陆敏这间自打落成大概也没用过几天,沦陷于一片粉红之中时,我感到荣幸极了。昏睡很快将我吞噬。可以说那抹朦胧的粉红尚未脱离视线,我已不知天南地北了。没有办法,这两天虽不能说多累,但咱还真没睡过囫囵觉。然而晚饭水分补充得有点多,先是羊汤,再是米粥,它们淌过食道,漫过肠胃,最后难免地汇集于膀胱。就这么尿到表姐床上有些丧心病狂,在憋胀感的持续击打下,我只能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的,这一路上跌跌撞撞,险些在客厅西侧的矮阶上翻个跟头。我只好靠了一声。经过楼梯口时,就那么随便一瞥,我发现二楼貌似亮着灯。这泡尿无比漫长,搞得我几乎要再次昏睡过去。等水流殆尽的刹那,卫生间里一声巨响,尾音还他妈轻微上扬,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与此同时,我意识到,这会儿来个大号鄙人也不会过于反对。可惜没带烟,这种事想想就好。晕晕乎乎地,我冲完马桶就往表姐的闺房赶。二楼已黑灯瞎火,以至于打开房门的瞬间,我都有点怀疑适才的一瞥是不是错觉。
神使鬼差,躺回床上,我却再也睡不着觉。那些个瞌睡虫仿佛随着尿液被排了个一干二净。寿司、人流单据、陶瓷关节、陆永平、陈瑶,甚至医院楼道里的消防栓,有的没的,纷至沓来。万籁俱静中,连窗外大雪的沙沙声都清晰可辨。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再次触摸到了那片朦胧。然后——便意就恰如其分地袭来。除了靠一声,你还能说点什么呢。看了看手机,已零点出头。又磨蹭了好半晌,我开灯,下床,打开了房门。当然,这次揣上了烟。然而不到楼梯口,我便瞥到了那道由二楼倾泻而下的橙色光线。它直直地切在石膏横梁上,像只巨型橘子被挤爆的瞬间喷射而出的汁液。我不由愣了愣。客厅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雪光从阳台的窗户渗进来,通彻的莹白中竟掺着股清冽。我突然就感到了一丝寒冷。陆宏峰的房间黑灯瞎火,没有丁点动静。我睡觉前他还在张凤棠的喝斥下写化学作业。又瞥了眼那道橙色光线,我轻手轻脚地踱回房间,熄了灯。再出来时,我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不可抑制。这雪夜里卑劣的躁动实在让人莫名其妙。
出乎意料的是两级楼梯会如此漫长,乃至足够我打了两次退堂鼓。在打第三次退堂鼓时,我猫着腰,暗骂自己傻逼。随后便有声响从橙色窗口溢出,掉落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好似受到惊吓般,我吸了吸鼻子。是“啪”的一声,像是在打蚊子,这起码说明我亲姨确实尚未入眠。紧接着又是一声“啪”,一个公鸭嗓开腔了,略带喘息:“知道了知道了,这到元旦都不休息,等那么久谁受得了?”毫无疑问是我亲爱的表弟,老天在上,我头一次见到如此不耐烦的撒娇。这么说着,他嗯了一声,语调上扬。随之什么吱扭了一下,房间里传来一声女人的闷哼。如此熟悉而令人脸红,瞬间我心里就擂起鼓来。“见天想着这事儿,真不消说你。”闷哼的尾音牵出这么一串,紧跟着又是一声轻哼。不是张凤棠是谁?哪怕不知为何,这声音温暖多褶,不似以往般清亮。登时轰隆一声,我心里亮如白昼。
“你不想?”陆宏峰瓮声瓮气的,像是脑袋上罩了个面粉袋。
“啪”地一巴掌,显然又有蚊子出没:“瞎说啥,给你说,期末拿不到名次,有你好果子吃!”
陆宏峰没了音,倒是床板接连吱扭了好几下,张凤棠嗯了一声后,又吸了口冷气。我轻触着乳漆墙,几乎喘不上气来。然后室内就传来几声蛤蟆叫,或者退一步讲,起码一只被人扭住脖子的鹅才发得出这种声音。
“笑啥,再跟期中考试一样,妈就不让你碰。”
“知道了知道了。”陆宏峰满口答应。床板又吱扭起来,激烈了些许,张凤棠也轻哼了两声,这一切却马上戛然而止。“不让碰,那我想了咋办?”
“管你咋办。”
没了音。寂静中吱扭声再次响起,青涩、缓慢,却坚决。
“还有昨晚上在医院,真不知道现在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啥!”
“又来了你,都说几万遍了。”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妈说啥都不听,”
“啪”地又是一巴掌,“让关灯也不关。”
蛤蟆叫了两声。一阵窸窸窣窣后,“啪啪”两声脆响,这次恐怕不是打蚊子了。
“别着凉了你,”张凤棠“啊”地一声轻呼,“轻点儿。”
“妈,在学校老是想你。”
“哟——”
“想你的——屄。”最后一个字近似耳语,但我还是听到了。也不能说“听到”,应该说即便窗帘严丝合缝,它还是突破重重阻挠穿透了我的耳膜。无论如何——有些夸张,乃至我心里禁不住一颤。
“疼!”陆宏峰一声惨叫。
“让你瞎扯。”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紧跟着,啪啪声响彻耳膜。张凤棠娇吟两声,直呼轻点。但小屄蛋子儿并没有“轻点”,一连串的“啪啪啪”不绝于耳。
“轻……点儿,让人听见!”当妈的喘息着抖落几个字。
“哪能听见。”儿子也喘。
“说过……多少次了,这……这事儿可不能……”张凤棠像是再也说不出话,索性闷哼起来。
橙色灯光漫过半边走廊,在绿墙和红砖表面浸上一层模糊的影子。我感到老二硬得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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