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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斯诺耶镇的冬天,冷得像西伯利亚流放犯肺里的最后一口气。风卷着冻硬的雪粒,抽打在市政厅斑驳的黄色外墙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噼啪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指在焦虑地抓挠。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娃的名字,就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新晋三级文员,公示期五天。墨迹是新鲜的,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官方权威,在惨白日光灯下像一小块凝固的血痂。
她本该狂喜。十年寒窗,无数次在冻得手指僵硬的图书馆里啃噬书本,吞咽下无数廉价的茶和更廉价的希望。为了这个铁饭碗,为了那份微薄但安稳得足以让母亲不再半夜叹息的薪水。可此刻,那份狂喜被一种黏腻、冰冷的恐惧死死压住了,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是索菲亚。
叶卡捷琳娜的视线死死钉在公示名单下方,那行更小、更冰冷的印刷体上:“公示期内收到实名举报,反映笔试环节存在违规行为,经初步核查,举报内容指向明确,已暂停录用流程,待进一步调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的眼球。举报人:索菲亚·彼得罗娃。那个名字,曾是她青春岁月里最温暖的注脚,分享过同一块黑面包,同一条磨破了边的围巾,同一个关于逃离这该死冻土的梦想。她的索菲亚。
五天前,就在这镇子边缘那家永远弥漫着劣质烟草和过期油脂味的“冻土”咖啡馆。油腻的桌面,摇晃的椅子,空气里是廉价咖啡烧焦的底味。索菲亚就坐在对面,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像是刻上去的,浮在表面,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漩涡。她落榜了,叶卡捷琳娜知道。那眼神,空洞得像暴风雪后荒原上的天空。
“卡佳!真为你高兴!”索菲亚的声音又尖又细,刮擦着耳膜,“快说说,最后那场笔试,地狱难度啊!你是怎么…怎么闯过来的?”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反常,像潜伏在暗处的野兽。
叶卡捷琳娜记得自己当时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那点微不足道的、带着后怕的侥幸,像气泡一样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禁忌秘密的刺激感,凑近索菲亚:“索菲亚…老天保佑,真的就差一点!你知道吗?结束的铃声——那该死的破钟‘当!当!当!’敲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已经响完了!响完了!监考那个秃顶的老伊万,眼镜滑到鼻尖,正要起身收卷子…我…我手都在抖,还有五道该死的多选题,空着!全是猜的!我…”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肾上腺素让她的声音发颤,“我豁出去了,索菲亚!笔就没停!唰唰唰!指甲都快把卷子刮破了!五道!老天开眼,竟然蒙对了四道!就是这四道…索菲亚,就是这四道救了我!”
她记得索菲亚当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瞬,快得像幻觉,随即那笑容又更深地漾开,几乎咧到了耳根,露出太多森白的牙齿。“啊…原来是这样…”索菲亚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落下来,砸在叶卡捷琳娜此刻冰冷的心上,“铃声…响完以后…涂了五道…蒙对四道…真是…好运气啊,卡佳…”那双眼睛里的光,不再是空洞,而是某种…攫取。像秃鹫盯上了濒死的猎物。
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剧毒。叶卡捷琳娜站在冰冷的公告栏前,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背叛?不,这比背叛更冷,更深。像被人用冰锥从背后精准地捅进了心脏。嫉妒?那双空洞又炽热的眼睛在她脑海里灼烧。为什么?她一遍遍问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灭顶的寒意和…一种更原始、更黑暗的预感。她们一起长大,分享过最卑微的梦想。就因为自己考上了,而她落榜了?这冰冷的、赤裸裸的恶意,比列斯诺耶的寒风更能冻结血液。
她猛地转身,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呢子大衣,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市政厅那堵令人窒息的黄墙。冻硬的雪在她脚下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她要去找索菲亚,当面问个清楚!这念头像野火一样烧灼着她仅存的理智。她冲过积着脏雪的小巷,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索菲亚家那栋歪斜的木屋就在眼前,窗户黑洞洞的,像瞎了的眼睛。
门没锁。叶卡捷琳娜带着一身寒气撞了进去,木门撞在墙上发出空洞的巨响。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炉膛里将熄未熄的柴火,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点暗红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室内简陋家具扭曲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铁锈般的腥甜气味,还有一种…陈年的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植物混合的怪味。索菲亚就坐在屋子中央唯一一把高背木椅上,背对着门口,面对着炉火那点微弱的光。她穿着一件样式古怪、颜色暗沉的袍子,像是某种褪色的旧窗帘改的。
“索菲亚!”叶卡捷琳娜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愤怒,“为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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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上的人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了过来。
叶卡捷琳娜的呼吸瞬间被掐断,血液似乎凝固在血管里。那不是索菲亚。或者说,不完全是。那张脸…是索菲亚的五官,但像融化的蜡一样被拉长了,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败,嘴角却向上咧着,形成一个巨大而凝固的、非人的笑容。更可怕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深不见底、吸收所有光线的漆黑孔洞。一股寒气从叶卡捷琳娜的脚底板直冲头顶。
“索菲亚…?”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恐惧攥紧了她的喉咙。
“索菲亚?”那个东西用索菲亚的声音反问,但那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来,带着湿冷的回响,空洞又扭曲,“索菲亚·彼得罗娃?哦,可怜的小卡佳…‘索菲亚’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我们用了很久很久的容器。就像我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我们这一支的血脉,生来就是为了‘聆听’,为了‘见证’,为了…确保古老的界限不被僭越。”
那东西抬起一只枯瘦得如同鸟爪的手,指向壁炉上方。借着炉火最后一点微光,叶卡捷琳娜看到那里挂着一个扭曲的、用黑色金属和某种暗沉木头做成的符号,古老得令人心悸,散发着纯粹的恶意。
“你听到了铃声,卡佳。”“索菲亚”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韵律,像在念诵某种邪恶的祷文,“那结束的丧钟。当——当——当——最后一声余韵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时间…结束了。契约…完成了。在那一刻,你握笔的手,沾满了墨水的手…它涂写的每一个符号,都已不再属于你。那铃声,是界限。是生者时间与死者领域的分野。铃声停歇,生者的规则便不再作数。你涂下的答案,是献祭的祷文,是你灵魂的抵押契约。你向那无形深渊中的存在祈求了‘智慧’,祈求了‘运气’…它应允了。代价呢?”那东西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干涩刺耳,像枯枝在摩擦,“你当时只顾着狂喜,只顾着向‘最好的朋友’炫耀你的‘好运’…多么讽刺啊,卡佳。你的秘密,你的‘好运气’,恰恰是你亲手递给我的刀刃。也是献给祂的…投名状。”
“索菲亚”缓缓站起身,那件暗沉的袍子拖在地上,像一片移动的阴影。她走向角落一张布满灰尘的桌子。桌上放着一小碟粘稠、暗红到发黑的东西,散发着更浓郁的铁锈腥气——血。不是动物的血。叶卡捷琳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旁边摊着一张粗糙的、边缘泛黄的纸。
那只枯瘦的手伸进碟子里,蘸满了那暗红的粘稠液体。然后,以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姿态,在纸上书写起来。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不…”叶卡捷琳娜想尖叫,想扑过去阻止,但双脚像被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巨大的恐惧像冰水淹没了她。
“索菲亚”写完了。她拿起那张纸,转过身,脸上那凝固的、非人的笑容似乎更大了。炉火彻底熄灭,最后一点红光消失,屋内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那东西手里的纸,仿佛在散发着一种幽冷的、不祥的微光。纸上的字迹,用那暗红的血写成,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地灼烧着叶卡捷琳娜的视网膜:
“铃声停歇时,你已把灵魂卖给了地狱。”
那张纸飘落下来,像一片沾血的枯叶,落在叶卡捷琳娜脚边。
黑暗吞噬了一切。叶卡捷琳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那座房子的。寒冷刺骨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无法驱散她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市政厅冰冷的拒信公文在口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但真正灼烧她灵魂的,是那张飘落的血书,是“索菲亚”空洞漆黑的眼窝,是那非人般的宣告——“铃声停歇时,你已把灵魂卖给了地狱。”
她踉跄着回到自己租住的、位于镇子边缘的狭小阁楼。房间里冰冷彻骨,炉子早已熄灭多时。她没有点灯,只是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一角,厚重的毯子裹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窗外,列斯诺耶镇死寂一片,只有风在烟囱和屋檐间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那血书上的字迹,如同燃烧的烙印,反复灼烧着她的脑海。契约…灵魂…地狱…“索菲亚”那扭曲的脸和枯爪般的手…每一个画面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
皮肤开始发痒。起初是轻微的、游移不定的刺痒,像是有细小的虫子在皮下爬行。她烦躁地抓挠着手臂,然后是脖颈。痒感迅速变得尖锐、深入,仿佛皮下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钻动、膨胀,试图撕裂包裹它的这层薄薄的皮囊。她忍不住用力抓挠,指甲划过皮肤,留下道道红痕,甚至渗出血丝。但毫无作用,那痒感反而愈演愈烈,变成一种钻心的、撕裂般的剧痛。
“呃啊…”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挤出。她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雪光下,她手臂上被抓挠过的地方,皮肤…在蠕动。像水面下的暗流涌动。不,不是蠕动,是有什么东西正从皮肤深处,一点一点地…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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