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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夫哥罗德北面,无边无际的针叶林吞噬着一切光线,只在林间空地上,遗弃着一座名为“智慧之森”的古老修道院。它的石墙被潮湿的苔藓和扭曲的深棕色藤蔓覆盖,像某种巨大生物正在缓慢绞杀猎物。空气沉重,弥漫着朽木、陈年积雪和一种更深层的甜腻腐味,如同林下埋着成吨的烂蜂蜜。这里,就是格里戈里修士的“神圣矫正所”——绝望的罗斯贵族们寻求育儿奇迹的最后驿站。
我是叶戈尔,一个被债务和这片吞噬一切的森林困住的助教。又一个运送“问题幼苗”的黄昏。几架装饰着褪色纹章的雪橇停在修道院腐朽的木门外,马匹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鬼魅的形状。修道院大厅里,仅有的光源来自摇曳的牛油蜡烛,在低矮、布满烟垢的拱顶下投下巨大、不安的影子。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照亮几张被忧虑和傲慢刻蚀的贵族面孔:西米奥·费奥多罗维奇,他的脸像发酵过度的面团,眼睛深陷在脂肪里,闪着病态的光;伊琳娜·米哈伊洛夫娜,瘦得像冬天的树枝,裹在昂贵的黑貂皮里,手指神经质地捻着一串琥珀念珠;还有另外几个,都带着那种罗斯旧贵族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专横。
格里戈里修士站在阴影里,仿佛他就是阴影本身。他瘦得惊人,裹在一件沾满不明污渍的深色修士袍里,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岩石般嶙峋、毫无血色的下巴。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声音如同林间深处风穿过空洞树干的呜咽,低沉、平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眠般的穿透力。
“五万卢布,”那声音钻进每个人的颅骨,“交给我。把你们那被魔鬼啃噬了心智的小麻烦也交给我。九十天。九十天后,你们带走的,将是罗斯母亲最渴望的明珠——温顺、聪慧、前途无量的继承人。伏尔加河上最明亮的帆,沙皇宫殿里最得体的新芽。没有哭嚎,没有忤逆,只有……成功。”他强调着最后两个字,舌尖舔过干裂的嘴唇,像在品尝某种美味。
“格里戈里修士!”西米奥的声音像破锣,带着酒气和绝望,“我的阿廖沙……软得像刚挤出的奶酪!他得变成狼!能撕碎挡路者的狼!你能做到?”他粗大的指节敲打着桌面,油腻的汗水从额角滑下。
“西米奥·费奥多罗维奇,”格里戈里毫无波澜的声音碾碎了西米奥的咆哮,“我承诺的是彻底的‘重塑’。软弱的灵魂将被锤炼成钢铁。至于过程……”他干枯的手指向桌面上一卷摊开的、奇异的契约。那契约由多张粗糙的桦树皮缝制而成,边缘参差不齐,散发着浓烈的树汁味和一种更深沉的、类似铁锈的腥甜。“……那是神圣的奥秘,是森林的意志。签下名,付出代价,带走保证。”一支削尖的、带着黑褐色污迹的乌鸦翎羽笔放在旁边。
伊琳娜第一个扑上去,像饿极的乌鸦发现了腐肉。她抓起那支冰凉的翎羽笔,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拇指指腹。一滴深红的血珠冒出,滴落在灰白色的桦树皮上。血珠没有晕开,反而像活物般扭动着,迅速被树皮“吸”了进去,留下一个瞬间变黑、仿佛被灼烧过的印记。她脸上掠过一丝痛苦,随即被狂热的希冀取代,在指定的位置签下扭曲的名字,然后掏出一个鼓胀的钱袋。金币倾倒出来,叮当作响,滚落在粗糙的木桌上。然而,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那些金币落地的瞬间,似乎蒙上了一层朽叶般的灰败光泽。
西米奥喘着粗气紧随其后,他签名的力道几乎戳破坚韧的树皮,更多的血渗了进去。他的金币滚落时,发出的声音沉闷,如同枯枝断裂。
大厅通往内院长廊的阴影里,孩子们被几个沉默得如同树桩、裹在肮脏粗布里的修士驱赶着。他们哭喊着父母的名字,声音在冰冷空旷的石壁间回荡,带着被抛弃的凄厉。西米奥的儿子阿廖沙,一个有着浅金色头发、眼神怯懦的男孩,徒劳地抓着父亲厚重皮袍的下摆。西米奥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抖,像甩掉一只讨厌的虫子,一把将阿廖沙推搡到修士冰冷的手里。伊琳娜的女儿索菲亚,一个眼神倔强、嘴唇紧抿的小女孩,则被母亲死死攥着手臂拖到修士面前。伊琳娜俯身,在索菲亚耳边低语,声音如同毒蛇的嘶嘶声:“乖一点,索菲亚……为了你的未来……也为了我。”然后,她近乎粗暴地将女儿冰冷的小手塞进修士那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中。修士的手像老树的根须,紧紧缠住了索菲亚的手腕。长廊深处,孩子们的哭嚎被沉重的木门“砰”地一声隔绝,只留下空洞的回响,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鸟鸣。
午夜降临。修道院深埋在无边的松涛声里,那声音如同巨兽在黑暗中低沉的呼吸。我,叶戈尔,被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声音惊醒——不是孩子的哭嚎,那声音更尖利、更破碎,像是动物临死前的哀鸣,夹杂着沉重的、有节奏的金属拖拽声。哐啷……哐啷……声音来自修道院深处那个被称为“净化室”的地方,一个连我这个助教都从未被允许进入的禁区。它并非来自石砌的主建筑,而是深藏在修道院后方那片最古老、最幽暗的森林边缘,一座用焦黑原木搭建的低矮长屋。传说那里曾是森林精怪“列西”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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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病态的好奇,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灌满我的血管。我像幽灵般溜下冰冷的石阶,赤脚踩在潮湿腐败的落叶上,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腐臭味变得浓稠,几乎令人窒息。靠近“净化室”,那声音更加清晰:铁链在粗糙木梁上疯狂刮擦、拖拽的刺耳噪音,还有……旋转?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高速旋转带来的呜咽风声。非人的、破碎的尖叫就在这旋转的噪音中断断续续地迸发出来。
腐朽木墙的一道宽大裂缝透出摇曳的、不祥的红光。我屏住呼吸,将一只眼睛贴上去。
我的胃猛地翻滚着,胆汁涌上喉咙。
长屋内部像个巨大的屠宰场。几根粗壮、焦黑的房梁横亘屋顶。此刻,房梁上垂下许多粗大的铁链,每条铁链的末端,都倒吊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他们的脚踝被铁环锁住,头朝下悬在空中。在某种无形的、狂暴的力量驱使下,这些铁链正疯狂地旋转着,带着倒吊的孩子们像陀螺般在昏暗的光线下飞旋!他们的身体被离心力拉成一条条模糊的、绝望的直线,小小的四肢无助地拍打着空气。阿廖沙浅金色的头发在旋转中散开,像一团破碎的光晕,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极致的痛苦凝固在脸上。索菲亚倔强的眼神早已消失,只剩下空洞和无法理解的恐惧,她的身体在高速旋转中扭曲着。
格里戈里修士站在旋转地狱的中心。他脱去了修士袍,露出枯柴般的上身,皮肤紧贴着肋骨,像一具蒙着皮的骷髅。他手里握着的,不是镰刀,而是一把弯曲、惨白、显然由某种巨大生物的腿骨磨制而成的利刃。骨刃的边缘闪烁着幽绿的磷光。他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狂喜,眼睛在红光下像两团燃烧的炭火。
当某个倒吊旋转的孩子,在疯狂旋转中恰好将头颅甩到某个特定的角度,速度会诡异地骤减一瞬!就在这不到一次心跳的间隙,格里戈里的骨刀动了!快得只剩一道惨白的残影!刀尖精准地刺入那孩子头顶正中的位置,不是刺穿,而是像插入黄油般无声地没入,随即闪电般拔出!
没有鲜血喷涌。只有一点极其微弱、如同萤火虫般的惨绿光点,被吸附在骨刀的尖端,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灵魂被撕裂的尖啸。那孩子被刺中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挺,所有的痛苦表情瞬间凝固、僵硬,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命力,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旋转的躯壳。他小小的眼睛像蒙上了灰尘的玻璃珠,彻底失去了光泽。
格里戈里迅速将骨刀尖上那点微弱的绿芒,狠狠按向堆放在旁边长桌上的一本厚重大书的书页。书页是某种风干的、带着深色纹理的树皮。绿芒接触书页的瞬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像烧红的铁块烙在皮肉上,随即被吸了进去,只在树皮上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仿佛在搏动的暗绿色印记。那本大书散发着浓烈的树汁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灵魂腐败的甜腻恶臭。
哐啷!链条旋转再次加速,下一个孩子被甩到位置……惨白的骨刀再次刺入……又一点微弱的绿芒被收割……按入树皮书页……
旋转的风声、链条的刮擦、骨刀刺入的轻微“噗”声、灵魂被撕裂的无声尖啸……构成了一曲亵渎生命的交响。我的牙齿疯狂地打颤,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我的破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双腿如同深陷在冰冷的泥沼中动弹不得。眼前的地狱景象扭曲旋转,胃里的酸液灼烧着我的喉咙。我猛地捂住嘴,把涌上来的呕吐物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留下火辣辣的剧痛。我强迫自己从那条恐怖的裂缝前移开视线,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原木墙壁滑坐到地上,腐朽木屑刺进我的掌心。黑暗中,我蜷缩着,像被冻僵的老鼠,每一次格里戈里骨刀刺入时那轻微的“噗”声,都像直接扎在我的太阳穴上。
九十天,如同在腐臭的沼泽里艰难跋涉,终于结束。贵族们的雪橇再次碾过林间冻硬的小路,停靠在“智慧之森”腐朽的木门外。这一次,没有孩子的哭喊,只有一种死寂的期盼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格里戈里修士站在门口,兜帽低垂,如同林间一段不祥的枯木。他手里捧着几本厚厚的大书。书的封面是深褐色、纹理粗糙的树皮,边缘用黑色的、仿佛凝固的血迹般的物质缝合着。他将书分别递到伊琳娜和西米奥等人颤抖的手中。
伊琳娜的手指触碰到那本“索菲亚之书”的封面时,猛地一缩,仿佛被烫到。树皮封面冰冷、坚硬,带着森林深处的阴湿。她翻开厚重的树皮封面。里面不是纸张,而是一页页同样粗糙、颜色更浅的桦树皮。上面用深红色的、粘稠的颜料书写着扭曲的符号和难以辨识的“成功箴言”。那些字迹仿佛在微微蠕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败树汁和甜腻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在某一页靠近边缘的地方,伊琳娜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里,粗糙的树皮纹理间,极其诡异地、浅浅地浮现出一张脸的轮廓!线条稚嫩,紧闭的双眼,紧抿的嘴唇……正是索菲亚!这张脸并非画上去的,更像是树皮本身生长、扭曲形成的天然木纹肖像。那张小脸凝固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痛苦和彻底的、空洞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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