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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容小人爬上去瞧瞧,怕别是老鸦在上头偷筑了窝。”
“天寒地冻的,要筑巢也早该筑好了,平日里都不曾见,难道那丧鸟突发奇想跑来筑巢不成?!”顾勉的无名火越发炽烈,劈头盖脸便把出头的这个骂了一通,其他人都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只道枪打出头鸟所言果真不虚,一壁幸灾乐祸那爱显摆之人终受责,一壁又忧心不止,顾勉平日里少言少言,也罕有动怒的时候,眼下一触即发的火气,到底让人惴惴,府里自六公子被带至廷尉署,气氛便这样僵硬压抑着。
“都滚,都滚!”顾勉甩袖折身仍回房中坐了,还是不让掌灯。不多时,竟又听得那一声声哀鸣不止,心头更乱,正欲再度唤人,却见刘氏执烛而来,怔了一怔,夫妻二人相视一眼,一时无话,便双双回到屋子里,就此相对而坐。
沉默有时,还是顾勉先沉沉开口:“夫人可听见了寒鸦之声?”
刘氏点点头,来时已弄清,园子外头几株树上的确盘旋了数只,时不时叫唤上半晌,她已命人点了火把上去,并无老巢,那鸟偶一着枝,少顷便振翅而去,不一会,又自回来,如此反复,的确让人心烦,刘氏无法,只能让小厮们举了火把,先停将在树干上头,用来震吓,除此之外,别无好法。
“倘在平日,尚可吟诵一句‘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此般心境,而后可复得乎?”顾勉眉间黯然,半隐在这并不明亮的一室内,忽觉心酸备至,而眼前唯独伊人可诉,不仅仅是因眼前人是他此生挚爱,更因眼前人是他儿子的母亲,世间所有情感,两人才可谓休戚与共。
枯木寒鸦,夕阳已坠,更添凄伤,刘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果真一片冰冷,这才发觉窗子是开着的,一面起身去关窗,一面道:“富家之屋,乌所集也,是为祥瑞,夫君万不可这会便作灰心之语。”
“祥瑞……”顾勉苍然道,“夫人,子昭怕是回不来了……”
刘氏闻言眼窝骤酸,极力忍着,跪倒在顾勉膝前,颤声不已:“总归是妾教养有失,才使夫君徒遭此忧。”
顾曙扶她起身,叹道:“你我不再有儿孙福,更要自己爱惜自己,夫人不要跪着,快起来。”
刘氏也不掏帕,只遮袖拭了一下眼角,听顾勉接言道:“我怎能怪夫人,到底是我这做父亲的失职,只是,此刻再提,并无亡羊补牢之功。”
言罢心下茫然无措,一时痛心悔恨等各样情绪纷沓而至,不觉间朝四下望去,喃喃道:“我记得子昭幼年时每到春日便喜欢躺在庭院里,一动不动地从午后躺到日落,不过他也甚爱冬日,总是宴起,却依旧学得比任何人都要快,都要好,他就在这写大字,无须我多提点,三岁便拿握狼毫,每日写十章大字,夫人可还都记得?”
声音渐渐融入外头无边的夜色中去,屋内这对夫妻,已相携走过几十载光阴,更多的是甜蜜默契的纷纷过往,然而此刻,却不得不共同咽下这份将死的春心……
第157章
凤凰四年十月十九日的早朝,卯时未到,百官已站在司马门外集齐相候,有细心者,发现独独少了光禄大夫顾勉,便有那素爱打听的低声求问,既有相问的,也就自有请从隗始的,云光禄大夫早已暗中面圣,发言摧鲠,乃至吐血,情虑深重,一时间围作一团的几人你唱我随,不觉间便弄出些躁动劲来,直到有人忽轻咳一声示意,原是顾冕竟逶迤而来,见他现身,百官缄口,则有大司徒上前问候,两人相视一眼,亦不复多言,虞仲素微微颔首,待百官分班入座,却不料天子却延迟不来,席间声音渐起,有司提醒一句,亦不见收敛多少,直到天子终姗姗来迟,这才复归安静。
英奴见再无人说话,却是吩咐中书令道:“宣旨吧!”
众人一时屏住呼吸,猜想天子这回是要开门见山,单刀直入,遂皆目不转瞬看向了前方。中书令醇厚的嗓音随即而起:“侍郎顾未明,恃权恃贵,强抢民女民子,妄以权贵之身,窃杀生之权,枉戮百姓二百余人,纵恣尤甚,罪不容恕,国家设法焉得容此?又隐匿千余户人口不报,与国争利,咎由作士,法在必行,兹二罪并罚,赐自尽。钦此。”末了,张蕴的声音陡然有一顿,虽很快续上,但细微的变化仍落在了百官耳中。
圣旨并不长,只把顾未明两宗重罪说清,并未牵涉前头诸多旁枝末节,违禁夜游、侵扰百姓等等名目,实为虚头,定不了他的罪,这道圣旨可谓切中肯綮,刀刀见血。成去非默默听完,静候片刻,方等到大司徒徐徐出列:
“侍郎所行,确是天怒人怨,不杀不足以慰人心,但顾家先人曾随祖皇帝草创百业,居功至伟,子孙倘……”
“司徒大人,”英奴幽幽打断了他,“如若又要提八议,朕可以清楚地告诉众卿,此古所无,何八议之有?方才的旨意,还不够清楚吗?”说着四下一顾,并不单单望着虞仲素,“诸卿打算胁迫朕改口入议?朕倒是想给他入议,朕也没有忘记顾家先人之功,可民心似水,不要说你们了,就是朕,也在这水上头,风平浪静则好,洪水滔天之时,诸卿又何以遁逃?”
天子金口玉言,自有敲打之意,不光是虞仲素面上一阵难堪,其余人等也各抱着一门心思,临近的,相对的,彼此碰了碰目光,再无一人开口。
此刻唯有顾勉咬牙跪地道:“主忧臣辱,臣教子无方,枉为人表,请天子一并降罪……”众人循声望去时,却见光禄大夫竟满头是汗,不知他此刻虽奋力克制,然终到力怠神危之时,身子一晃,整个人就此轰然倒地,一时引得人惊呼连连,有人早出列上前搀扶,殿上登时陷入一片混乱,急的有司高声提醒几回,才稍稍平复下来,英奴冷眼看了半日,才吩咐来人把顾勉送出去给太医瞧。
事情至此,再无可回环的余地,百官唯有纷纷应声领旨,英奴便起身道:“今日恰巧也是立冬,朝下赐宴,众卿各自去领,散朝吧!”
众人便在天子戛然而止的旨意中退去。
成去非出御道之后,特意下车行至高处,扶着栏杆不禁回首望向薄暮之中的司马门,忽然就想起几年前深冬政变时自己对那三千死士的一番话:
今日唯有一句,但凡阻拦者,你们杀尽便是。
尔后死士们纷纷跪地立誓的声音刺透暗夜,至今言犹在耳。而那些人,有一些被去远带往西北,有一些仍蛰居禁军,有一些则远走高飞,忘情江湖,总归是各得所愿。
那么人活一世,可又真的能各得所愿?他伸手触及到的地方,仿佛皆一片温热血迹。
等到回府用过晚膳,冷雨骤至,窗外风声鹤唳,赵器忽入室报道:“虞公子来了。”成去非只抬首相看,虞静斋身上落了几点雨,眉宇鬓角也湿漉漉一片,待他窸窸窣窣坐定,婢子奉上干净棉巾,成去非才道:
“你是为顾子昭的事情而来?”
虞归尘默了片刻,把棉巾一放:“事已至此,何须再言?只是听说顾家世叔醒来复又昏厥,子昭虽是咎由自取,可天下的父母都一样。”
成去非冷冷回道:“那么世叔此刻应能体会庄氏夫妻心境,他的儿子是珍宝,别人的儿子就是草芥么?将心比心,各得其平,今上赐顾未明自尽,而不是斩立决,已经是体恤他顾家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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