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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汉子道:「正是。阁下可是『锦鳶』汪姑娘?」
汪春点点头,简单打过招呼,和眾人说明这是要和他们同行的华先生。这人来自新庄,是陈金釵的故交,一听到要取薛开诚的项上人头,几乎没有多想就答应了。阿容看到外人,自然而然地比较起家世,看华咏衣饰简朴,行当甚至比她们更寒酸,不禁泛起一丝优越感:「这个人是朋友。」对他面露微笑。
华咏和汪春走在前面,汪春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是眾姑娘中年纪最长的,和华咏比较有话聊。阿容侧耳倾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听华咏道:「金釵难道没有告诉你们她为什么会来大稻埕吗?」
陈雪容瞪大眼睛,恨不得马蹄声消失,好听一听到底是什么原因。一抬头,发现好像只有自己好奇这件事,身边眾女面无表情,垂首不语,像一群毫无生气的机器人。汪春道:「没有呢,她没说。」
阿容眼望远方,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露出一副想听八卦的表情。只听华咏道:「唉,这件事说来也是难过。其实他们三邑人,哦,就是住在艋舺的那帮傢伙,和我们同安人的恩怨,要从十九年前的一场廝拚说起。金釵她家原本也说不上富贵,但总是小有名望吧!就这么被他们扫地出门……还有那场大火也是……唉,说来真是令人心痛……」
陈雪容不由得吊起了眉毛,插口道:「那场大火是指什么?难道养母她家被大火烧了?」
眾女都是一抬头,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颇不以为然地覷了她一眼,然后又非常有默契地低下头去。华咏道:「何止她家被烧了,整个八甲庄都成一片白地。她还是有逃出去的,有些人家运气没那么好……唉,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手段有多么残忍!」
陈雪容听他这么不清不楚地说了个大概,好像还在避重就轻什么,正要他再说下去,谁知那汪春听到「都成一片白地」,不由得倒抽一口气,有些惶恐地说道:「蛤……所以八甲庄被烧了……那他们还真是辣手呢!华兄,你说说别的吧,这种事听起来怪可怕的。」
华咏好像也不愿多说,就这样转到别的话题,说了一会,忍不住破口大骂艋舺人,什么脏字都往他们祖宗十八代上招呼。阿容头一次感受到民族隔阂。
是夜,他们在艋舺旧街的一间饭店投宿。入内有人接应,自然是「锦鳶」的人。那店小二为他们安排好了房间后,眾人卸下包袱。汪春将眾人分成五队,四人一组,分头工作,彼此都要互相联系。交代完毕后,眾人各自散去。
然而,埋伏的工作并不如想像中的顺利。且不说他们一直没得到行踪回报,薛家是个大户,八街九陌都有他们的宅子,况且薛开诚出入肯定有小弟跟随,要取他性命谈何容易?
阿容她们这一队埋伏在一个极静僻的地方,过了近两个时辰,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又过一刻,她看到汪春来了,她让她们这一队先回客店,假如外面一直没有动静,等回房再作商量。
阿容于是回入客店,一把抓起被子把脸埋进去,半晌后,睡意如潮入侵。
而就在她即将沉入梦乡的一刻,楼下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似有若无地传来。不过奇怪的是,这阵脚步声并不是来自走廊,而是从「正下方」由下而上直直透入。阿容机灵地一睁眼,睡意全消,以最快的速度跳起身,穿衣拔剑一气呵成。剑甫出鞘,她看到床头后面出现一颗人头,还来不及惊讶,就听那人嘴上机哩瓜拉说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好容易上半身爬上来了,一见阿容,忽然指着她破口大骂:「小崽子,快快把大哥交出来!否则我剥了你的皮!」他手一指,右腕上的手环闪着青光。
阿容看他从床头后冒出来,都还没来得及惊讶,一句「小崽子」立刻就点燃她的怒火:「哪来的神经病?」然后她看到他衣衫上的苍鹰,忍不住又是一愕,脱口道:「哦……我还以为苍鹰会的人都是仗义侠士,没想到也会出你这样的老不休。你会剥我的皮,我难道不会射死你么?」
说着一甩手,梅花镖出袖。那人赤手空拳,还有半身一直卡在床头出不来,忽然感到右足沉重,有人拉着自己的脚踝,下一刻就是身子下沉。床头上「啪啪啪啪」四响,四枚梅花镖钉在墙上,阿容上前一看动静,驀地感到左手沉重,手腕一紧,紧接着就是一阵昏天黑地。她没有来得及大叫,等到反应过来,人已经一屁股坐在一包厚重的沙袋上了。
阿容一愣神,甩头醒脑,只见剑还握在自己手上,额前细丝乱飘,头发都乱了。然后她看看右边,发现有一个人也跟自己一样,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却是刚才那个冒失鬼老不休。阿容往他身上细细打量,只见这个人身型瘦削,脸颇窄,眉目间一股说不出的戾气,总觉得有点阴邪。
这时,她跟前忽然出现一个男人,衣衫上的苍鹰在月色下格外醒目。阿容定睛一看,只见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貌和蔼,正笑咪咪地注视着她和老不休。老不休惊魂甫定,看到那男人,又是一阵破口大骂:「大哥!你他妈到底死去哪了?我找你找得好苦!还差点被这崽子暗算!哎,我刚刚明明看你往这儿走来,谁知一上来就被个女娃子暗算,真倒楣透顶!」说着瞪了阿容一眼。
阿容正待回口,那个大哥却睨了老不修一眼,十分恭敬地衝阿容说道:「小姑娘,对不住!这人是我把弟,叫周志风。在下姓孙,单名一字璟。二弟这个人比较冒失,我代他道歉,望你莫怪!」
阿容看这前辈比自己年长得多,却对自己十分恭敬,心中好生得意。然后她再回头看看这个冒失鬼周志风,发现他正瞪着自己,饱含戾气的目光又兇恶三分:「你看什么看啊?」
阿容一副岂有此理:「看你摔下来的狼狈模样,你管得着吗?」
周志风最讨厌被人看到自己出丑,听她这么一说,不禁大为光火:「你看到我的狼狈样,我把你眼睛挖了!」
阿容讥笑道:「所以你承认自己狼狈了,笑死我,没见过你这么诚实的!」
周志风羞愧大怒,其时他身无兵刃,只能赤手空拳搏斗。掌力一蓄,猛地向阿容肚腹推去。阿容嘴上硬,当然知道自己打他不过,偏偏拉不下脸来认输。翻身一滚,耳边猛然一阵暴响,尘沙飞扬,沙袋已不成样子。阿容心下一凉,早知他功夫远胜于己,可是一认输就跟隻乌龟似的,好像只剩跪地求饶的份,仗着自己一剑在手,打出一招「鳶肩豺目」,地上沙石乱舞。
这招是陈金釵的杀手鐧,肩似飞鳶,目如豺狼,凶狠无比。孙璟原待制止双方,看她露这一手,不由得一愕,唤道:「别打了!别打了!」然后一把搭住阿容右膀,将她向后一带。阿容心中大石落地。
周志风看大哥护着阿容,双手环胸,轻蔑道:「哼!陈金釵那女人还有弟子?唉,我二十年前就劝她别再练了,反正怎么练都没出息,她怎么就是不死心?」
阿容心下有气,现在仗着有孙璟护她,便肆无忌惮了:「什么叫怎么练都没出息?你什么意思?」
周志风理所当然:「女孩子不练武。」
一句话脱口,阿容不由得大怒。还没发作,周志风又道:「女孩子练什么武?女人到了一个年龄,就该相夫教子,在家操持家务,为家庭打算才是。练武是男人的事,让女人去拋头颅洒热血,那像什么话?」话音非常理所当然。
阿容头一次气到说不出话,应该说,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女性在古代的身分地位本就不高,当时的武林社会更是由男人主导,女性岂能置喙?回头想想,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看过苍鹰会的女弟子。传统思维根深蒂固,陈雪容愤怒却无助:「收起你他妈的破思想!我真的是看走眼了!我还道苍鹰会真如大家说的那么正直,原来不过都是些重男轻女的货色,早知我就不该存什么入会的想法,空自期待了!」
周志风还在一旁讽刺,孙璟听她有意入会,面露惊喜:「小姑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个人固执的很,谁说女孩子不能练武,刚刚那一招『鳶肩豺目』你没看到么?二十年前你为了破解它,可花了不少功夫啊!」说着看向周志风。周志风瞪了他一眼,别开了脸。孙璟接回话题:「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你有意入会,这可是认真的?」
阿容于是报了名字,又将那天她和林英堂打赌的事说了。又说如果真的能顺利入会,那她便不用再做拣茶工作,正好可以脱离乏味的生活。
孙璟听罢,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这个小女孩很不简单。她年纪轻轻,却不因为自己身为女性而委身传统,也不因为自己的出身而画地自限。在孙璟眼里,她不再只是个平凡的拣茶姑娘,也不是出身「锦鳶」的冷血杀手,而是个渴望自由的追梦人。
孙璟微笑道:「苍鹰会大伙有工作,有俸禄可领。平时没事就走在江湖上,看尽台北风光,就是这么逍遥自在,挺适合你的!」
阿容听了,不禁有些心驰神往,那样无拘无束的日子,正是自己的梦想啊!偏偏那周志风听不下去,立刻泼了她一盆冷水:「且不说你是女儿身,就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恐怕连我们最弱的兄弟都瞧不上眼!哈哈,别做梦了,你进不去的!」说着轻蔑地摆摆手。
阿容的情绪好容易才刚降温,直到那一句「你进不去的」一脱口,浑身的反骨其刷刷甦醒过来。人家越是说她做不到,她就越要证明给他看,心下一个念头:「有一天我会证明我是对的,你是错的。」冷笑道:「前辈,本来我入会的意愿是没有很强烈的,可是经过你这么一说,我更加肯定我该赴试剑会的约了。呵,你越是说我进不去,那我就越要进去给你看。我的功夫或许不如你,但那不代表我进不去。」
周志风非常认真地说道:「行啊,那你就多加努力,作一作白日梦也无妨。我告诉你吧,老子的功夫来自沪尾观音山,人称『好汉岗』,当地有十八座连峰,每座各象徵一门绝技,『灵峰破雾掌』听过么?那威力只怕你练一辈子都及不上老子的一半。」
阿容点点头:「嗯,一辈子及不上,那我就到了地下继续练,练到有一天能亲手杀了你为止。」她微笑着,语气平和,脸色却透着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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