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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夫妇并无生养男丁,陈杏娘又不善经营,前番傅沐槐每每出外行商,必将城里生意交予各铺掌柜打理。然而自打出了唐睿一事后,虽则店内那起不安分的掌柜伙计被傅沐槐尽数撵离,他却不敢再轻信于人。如今他若要远行,身边当真并无可托付之人。
这夫妇二人想及此时,皆有些愁眉不展。
傅月明见状,登时了然,想了一回,遂笑道:“父亲如若放心,不如交予女儿?”傅沐槐闻言,微微一怔,便即皱眉不语。陈杏娘从旁说道:“虽则你家事料理得当,然而这外头的账目可不比家中。咱们家生意虽说做的不算很大,好歹城中也有四五家店铺,一月账目、钱货盘点起来,也就很不少。你可能成么?”
傅沐槐亦说道:“我虽许了你将新开的霓裳轩交予你打理,然而说句难听的,到底不是咱家的本钱,就是都折了进去,也不妨事。然而旁的这些个铺子,却是咱们家的根本,日常吃穿用度都打那上头来,是不敢有什么差错的。前头为唐睿的事,很折损了些元气,近来为着年关将近,采买货物的生意很是红火,才略弭平了些。可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傅月明听闻,连忙陪笑道:“父亲这话也是过虑了,女儿虽年轻,也是商户人家里长起来的。这些年来瞧着父亲做生意,也略学了些去。就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的。再者说来,经了前头那一出如今咱们铺里余下的这些掌柜伙计,都是积年的买卖人,老成持重,又忠诚可信的。女儿虽那般说,倒也并非要亲身走到铺里执掌柜面,这店里的营生父亲大可托付与他们,女儿只消每日打烊时候与他们对账便是了。横竖那时候霓裳轩也开了业,女儿总要出去的。”
傅沐槐听闻此言,只是皱眉不语。傅月明见他这等神色,便委屈道:“前者唐睿在时,父亲那等信他,轻轻易易就将店铺交予他,出外行商了。他一个外姓人,却能得父亲这等信任,换做女儿就不成了。”言至此处,她略停了停,又向陈杏娘说道:“月儿只恨自己未能托生个男身,不能与父母排忧解难。”
说毕,眼圈竟先红了。
陈杏娘见她这般自伤,便向傅沐槐说项道:“你便应了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往年你下南洋买货卖货,一走便是三五月的功夫,也不见怎样。前头的事,也都是你那孽障外甥做出来的,如今已将他撵了去,你又怕哪些?这一年的功夫,虽则月儿只在家中帮忙家事,但看那平日里行事说话的做派,就是个聪慧能干的。这段才智,又比那个唐睿差哪些?你倒能将家里的大事托与他,叫他那等翻江倒海,于自家女儿倒不信了?说起来,你总是怪我生不出儿子罢了!”言罢,便拿帕子抹起眼睛来。
傅沐槐见她母女二人言至于此,只得说道:“我还未说些什么,你们娘两个倒先闹起来。快休如此,我又并没说不可。”一言未休,顿了顿又道:“既是月儿说好,那就这般办便了。木材行的张二哥,杂货铺的冯三哥,都是有一二十年交情的老人了,足可托付。”
他一言落地,陈杏娘母女两个这才作罢。一时丫头送了早饭进来,三人一道吃了。
待吃过了早饭,夏荷又炖了香茶上来,三人各取一盏在手,坐了说话。
傅月明便问道:“父亲今儿还出门么?外头风雪虽停,地上却甚是难行,不好骑马的。”傅沐槐说道:“年底了,各处忙碌,也不能不去。既不能骑马,我坐轿子去罢。”陈杏娘也说道:“咱们买卖人家,便是这等辛苦。待来年开了春,那霓裳轩开起来,更要添一桩事哩。”却原来,傅沐槐虽本欲这月初五开张,却因傅月明病倒一事耽搁了,他见已是年底,索性便将开业推至了年后。
傅月明又问道:“父亲打算几时启程?”傅沐槐说道:“总也要等过了年,霓裳轩开起来,我才好出门。大约明年三月间罢,看着天好就出门了。”傅月明说道:“这半也好,天暖和起来,倒正好行路,只是又让父亲操劳了。”傅沐槐笑道:“在这世间讨生活,便是这般了。”
傅月明便趁势笑道:“女儿倒有个主意,昨儿同母亲说过的,不知母亲可曾告与父亲了?”陈杏娘听见,立时想起,说道:“老爷昨夜里回来的晚了,到家时也有酒了,吃了一盏醋烧葵汤就睡下了,故而我还不曾告与他。”说毕,便将傅月明昨日的言语向傅沐槐述说了一番。
傅月明又从旁说道:“父亲每每出门行商,短则十天半月,长了三五个月也是有的,好在如今世道康平,还不用担忧有贼人减径。然而路上日晒雨淋,说不得的辛苦!女儿心里便想着,横竖现下咱们家里颇有些闲钱,不如在乡下置办一座庄园、一二百亩田地。每年不论年景好坏,总能打些粮食、菜蔬上来,再腾十几亩田地种些花树等香料作物,除却自家吃用,余下的还可拿到店铺里售卖。这般咱们家也不用再往别处买柴米,父亲也不必出外辛苦,守着自家门前便做了生意,如何呢?”
傅沐槐闻言,微微思忖了片刻,便说道:“你这主意倒是好,近几年我也有这个意思。然而只是想想便罢了,铺子里的生意总是不得闲,咱们家又不曾做过农事,田里的生计看着容易,里头的门道却也多的紧。我倒怕置办了田地,无人打理,却怎么好?”
傅月明说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雇上几户佃农收拾起来,打发家人按月下乡收租也就罢了。现在咱们家听用的招喜两口子,原就是佃户出身,因丢了田地才将身投来的,此事倒可托与他们。”
傅沐槐听过,想了一回,点头道:“这倒也好,就这样罢。”说毕,便叫丫头拿了衣裳来穿,就要往铺子里去。
傅月明又笑道:“既然主意已定,父亲便留神着人打听着,看谁家有地要卖,就在年里办了,还不误了明年的春种。”傅沐槐尚不及说话,陈杏娘笑道:“这事儿还没个影儿呢,你就这般上心了,我瞧着你也就是个操劳的命。”说笑了一阵,就打发了傅沐槐出门。
时日匆匆,转瞬便是年根,傅沐槐将一年账目料理清净,开发了掌柜伙计们的年钱,便将各处店铺关门歇业,归家预备过年。
至年三十这日,天还未亮,傅月明便即起身,梳妆打扮了,便随傅家夫妇往祠堂祭祖。因傅家人烟不盛,本家傅赖光也被发去了远处,族中再无旁人,故而便只这一家三口进了祠堂。待祭祖事毕,陈杏娘走至厨下,督率着众家人媳妇洗刷碗盘、烹调菜肴。傅沐槐便在书房,与一众家人小厮盘查购置年货的钱账。傅月明并无事情,便约了唐爱玉、唐春娇二人在楼里打双陆,消闲耍子。
待到晚间,就在堂上摆宴。傅家三口连着唐春娇、唐爱玉一道吃了顿团圆饭。夏荷、宝珠、桃红、绿柳、小玉几个丫头都打扮的花枝招展上来斟酒布菜,席上花团锦簇、筝排雁柱、炉安兽炭、鼎焚兰麝,一家子却也其乐融融。唐春娇不住讲些笑话,又满口不住的奉承傅家夫妇并傅月明,将这三人哄得满心欢喜。这一夜,一家子在堂中直坐至四更天上,方才各自散去。
翌日起来,便是初一,因昨夜睡得晚,这一家人今日也起的迟。才吃了早饭,便渐渐有人来投贴串门。又因傅家广有家财,且近来攀上了林府,这徽州城里的人略沾亲带故的,便都来走跳趋奉,只盼与之结交。从早至晚,人来客往,竟至络绎不绝。那傅沐槐在前堂上待客,更无片刻清闲,连待客的茶水也险些烧不及时。傅月明因看父亲如此忙碌,便毛遂自荐,走到书房里亲自执笔研墨写回帖。陈杏娘在上房里招呼女眷,那郑三娘子亦在其内。众太太娘子不见傅家大姑娘,不免询问一二。陈杏娘将实情告知,众妇人听了,无不纳罕。
郑三娘子便笑道:“我于去年四月间来贵府吃酒,席上见了这大姑娘一次,倒真是个好女子。论那人物品格,真是万里无一的。记得去年那席酒,就是这大姑娘亲身操持的,那菜色既新鲜,名目又吉利,我到如今还记着呢,只是没处弄去。小小年纪便这等能干,当真是难得了。到明日也不知是哪家有福,娶了去哩!”
陈杏娘听了这言语,很觉顺耳,正欲出言。座中有一个妇人,乃是城里开棺材铺的蒋四娘子,插口说道:“听闻大姑娘已有人家了?却不知是何人插定的?”说毕,又笑道:“傅员外并娘子好不看重大姑娘,去年一年里,多少人家踏破了门槛与大姑娘说亲,傅员外只是不答应。还记得上年六月间,我娘家的一个外甥也使了人来说,傅员外说什么姑娘还小,不急着许人,就没应下。不是我说嘴,我娘家虽不比高门大户,也就颇过得日子。我哥哥见在提刑院做着提辖,我那外甥也入了武学,前程虽不敢说远大,也就说得过去了,不想竟入不得傅员外的眼。我听见这事,心里也疑惑的紧,然而打听看看,来求亲的人家没一家成了的,想是傅员外眼高,也就不敢说什么了。我那外甥也于去年八月间定了亲,说的是冯千户家的小姐,容貌人品不消说,听闻家里也很有几分钱财。这转眼到了年底,不想竟听得傅家姑娘许出去了,也不知是定了哪一家?傅娘子说与我们听听,也好叫我们开开眼。”她夹七夹八说了一通,临末才将意思讲明白。
陈杏娘听了这一席话,自然明白她用意为何——无过是为去年拒了她外甥提亲,怀恨在心,今日将此事重提,欲看笑话罢了。她先将其甥姻事讲出,若是傅月明许配的人家比那冯千户更高,自是没话可讲,如若不然,一番奚落嘲笑是免不得的。那季秋阳身家甚是单薄,除却贡生的名头,并无一毫值得一讲的地方,且他与女儿的那段姻缘,颇有些不能与人言之处。然而这许多人睁眼看着,又不好只顾不讲。她左右为难,一时也没了言语。
偏生那郑三娘是个没半分算计的,见她不说话,开口便道:“这些日子见府上与林家走得近,林家老太太在白云庵里搭台子看戏,还将大姑娘接了去。想必大姑娘的姻缘,是着落在他家了?”那蒋氏闻言笑道:“若是他家,那大娘子可当真算是得了贵婿了!然而我怎么听人讲起,林家公子去年就上京提亲去了,定的可是京里的名门千金,到如今还不曾回来呢!”说毕,又赶忙笑道:“想必是市井闲人传讹了,我听差了也未必可知。”
众妇人至此时皆已看得分明,因其各人皆有些眼红心热,都坐看热闹,并无一人开口。中又有一人,略微知道些内情,便嘴快将那段故事讲了出来。那蒋氏听了,便即笑道:“原是这样一个书生,我竟不知傅员外并大娘子这等看重斯文,推了千家万户的亲事,却将个宝贝女儿许与这样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秀才!我倒是不知,这样的人要怎样养活老婆呢?傅家大姑娘的那些嫁妆,陪过去只怕也要全贴了家计呢!”说毕,便掩口笑个不住。
那陈杏娘脸上青红不定,欲待出言反驳,却一时无话可讲,哽了半晌才道:“虽是他现下清贫些,然而却知道上进,人品才学又是极好的,如今上京城里赶春闱去了。人的眼光总要放长远些,谁知人家将来如何呢?倒比那起只知败家坏事的纨绔,强的多了。”那蒋氏闻说,咯咯一笑,说道:“这话很是,兴许这秀才进了京赴考,一朝金榜题名得中状元也为未可知。然而我却听闻那京城桃红柳绿、花迷人眼,名门望族又多,这些世家大族最喜的便是这等科举新贵,倘或令婿为人相中,欲要聘为东床,那底下的事可也难说得紧。员外娘子也要好生算计算计,没得让小人耽误了姑娘的终身。”
她此言一落,陈杏娘心生恚怒,正要开口驳斥,却听屋外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响起:“蒋家婶子这般为我打算,可真真是折煞我了。”话音落地,只见傅月明身上披着大红羽缎斗篷,怀中捧着一只梅青陶瓷手炉,快步走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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