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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起身施礼,温柔注视于他,轻声问道:“会稽的事,大公子是不是已将此平息?”成去非一面将筷箸递于她,一面笑道:“你真聪明,琬宁,我说过,待此事一过,我会来告诉你的。”
不多时,四儿已将新备的几样精致饭菜送至,琬宁随即吩咐道:“姊姊,劳你再给备些清酒。”
四儿忙道:“娘子,您如今不宜饮酒。”
琬宁却笑道:“今日有喜事,姊姊只管去备。”
四儿看看成去非,得他目示,只得又给备酒。成去非将稻米饭拨入她碗中,又将一汪春潭翠出的滚汤吹了吹,方把银匙给她:“怎么,今日是有何喜事,难得小娘子主动要提饮酒?”
琬宁挑了两片清淡菜蔬入口,笑回道:“我替大公子欢喜,也替会稽的百姓欢喜,这难道不是喜事?”
成去非借烛光清晰可辨她支离模样,不禁摸了摸她手,果真在这样的时令中仍是冰凉一片,琬宁暗暗抽出,只管用饭,成去非遂也不点破,一时口中无味,待酒摆上来,自己小酌一杯即罢,却阻拦住琬宁:“你还是好生用饭罢。”
琬宁不作强求,抿唇一笑,默默将那小半碗稻米饭吃完,已是尽力。然她心中愉悦,有他在,一饮一食,皆人间烟火,唇齿间也都作甜蜜咀嚼。
待两人用完饭,一时无事,琬宁便坐到小榻上,成去非同她一道安坐,见她抬眸看自己,笑道:“今日不许你做那月下把火之事。”琬宁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扭头朝西天看了看,纤月早退,遂笑道:“月匿高墙,今晚没有月色,大公子。”
虽无月,但漫天星子已显,佳辰难得,成去非命人灭了几盏灯,只留榻边一盏,指着小榻问道:“可是你想出的主意?”琬宁含笑点头缓缓躺下,成去非便将那床薄衾替她掩在身上,不多时,听她喃喃启口:
“大公子,您看这星河耿耿,不知存了多久,而人生如寄,跟日月星辰相比,人世中的你我,便真渺如一粟。”
成去非半卧靠着荼蘼花架,自身后将她拥在怀中,下颚抵在她鬓间,低声应道:“天地乃万物之逆旅,你我本就是过客,日月永恒,人同它们相比,确不值一提。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那两句诗,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此生须臾,日月星辰却是常存的。”
“即便不跟日月星辰相比,单比草木,也是比不上的,这株荼蘼,此刻花事已了,但明年暮春,它还是抽出新绿的枝丫,也会开出繁茂的花来,年年春日可重得青春,但人却不能,人总是要老去的,光阴过了便是真正过了。”琬宁察觉出他的手覆上来,便无声同他手指徐徐交缠至一处,目光仍锁着天上星,似是恍惚自语,“大公子,您说人死了到底要往何处去呢?儒家不语怪力乱神,我本不曾疑它,如今却越过越糊涂了,有时想总要有一处归途,有时却又想,人死不过如灯灭,喜怒哀乐俱亡罢了……您说,人倘是死了,一个人躺于棺木,埋于漆黑无边的地下,会害怕么?会是很孤单的罢?”
成去非心头一震,好半日没有应话,良久方道:“琬宁,好端端不要想这些,”他紧了紧怀中人,所幸怀中这具身躯尚是温热可知的,不似双手那般凉得他心灰。琬宁视线渐渐模糊,却也仅仅是模糊,她察觉到他的温度、力度,从未如此深刻清晰,仿佛天涯万一见温柔,遂无声笑道:
“等您闲下来,带我去西北好不好?我还未曾见过大漠狼烟,也未曾听过胡笳羌笛,即便是月色,西北的月色也当与江南不同,您在并州时,其实我也曾幻想过并州的月色,不知为何,总觉它该带点凄冷,又因风沙之故,不会那么明亮,大漠风尘月色昏昏,昏昏月色中静卧着一座又一座的边塞孤城,可那里同样有淳朴的黎庶,同江南的黎庶一样,有欢笑,也有悲伤,大公子,我说的对么?”她同样知晓的是,他不会有闲暇,她也不会有机会亲临西北大地——
她的瞳孔深处却仍奔腾着春日的激流,心中也仍做着最遥不可及的梦。
好似沙漠梦想着甘泉,蝴蝶追逐着花朵。
“我会带你去的,看一看雁门,看一看大河,请当地的百姓教你吹胡笳,到了西北,你也会觉得山河原是如此壮美,值得珍视,值得守护,”他附在她耳畔轻轻厮磨,不乏真诚,不乏柔情,“正因如此,琬宁,你更要安心调养,等着同我一道,我们一道策马去西北,”他吻了吻她发髻,倾诉于她,“琬宁,我一直都愿意同你一起去的。”
她闻言莞尔,微微偏过头,藏于他臂弯,借他衣裳毫无痕迹地抹掉那点晶然泪渍,眉头眼角复归沉静,不着悲喜之态,只从他怀中起身,双手捧着他那张亦因操劳而清矍异常的面孔:“我觉得大公子离我很近,从未这样近过,我心里,”她今晚已说了太多的话,余力不足,此刻身子直颤,却仍要说完这一句,“我心里再欢喜不过。”
成去非静静望着她,慢慢露出些许笑意,琬宁的目光则移向那些花树,重新躺于他怀内:“大公子,多谢您为我新种了如此多的花卉,一到春日,木叶阁很热闹,我喜欢这份热闹……我不知如何谢您,”她将脸贴在他掌心,仿佛贴着一天的星光,轻声笑道:“小时候,家中的姊姊教我唱诗,我唱一首给您听,算是酬谢可好?”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
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
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她缓缓阖目启口,他不知她唱起歌谣来,原是如此甜美悦耳,他忽后悔在桃花盛开的时令,应当折一枝赠与她,他应当做的实在太多,而他真正做的,却又实在太少。
即便如此,即便方才,有关西北,有关月色,此刻他自己也清清楚楚,不过几句——
空许约。
后来,她声音愈来愈低,乃至到彻底无声,只留匀净的呼吸,成去非仍就着薄衾一个姿势拥紧她,在她沉睡的这一刻,凑近她耳畔,低低道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可闻的私语。
第279章
凤凰八年浙东叛乱于入秋前大体了结,马休率一众残部消遁海上,王师搜寻半月无果,于帝国而言,一来仍可算隐忧一件,遂东南沿海警戒不可松弛,二来此一役中,京口府兵推锋而进,威名大震,于短短数月间便收复三吴诸郡,天心大喜的同时,亦怀大忧,京口府兵实际领袖乃成大司马,乃时人心照不宣的事实,这支远甚中枢王师的流民军队,于天子群臣而言,可仰仗,却更需提防,是以天子在例行封赏过后,心绪依旧悒悒。
殿中,天子把弄着案上朱笔,状似无聊,一旁中书舍人见天子手底仍压着此役军报,遂轻声道:“今上,您倘是看好了,容臣整理。”
自韩伊因前大将军之故横遭杖毙,天子感其忠勇,便征辟其弟仍担此职,掌传宣诏命,几载相处下来,中书舍人与帝也愈发亲厚,遂被引为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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