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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早外出的钱海清和婢女回来了,只道曹府似乎一切顺遂。婢女进府看了萱萱,说曹小姐似乎确然是病了,瞧着睡在床上,脸色不是太好,叫她也不答话,挺虚弱的模样。
裴钧垂睫一时,才又如常抬眼看向钱海清道:“那府中下人都如何?”
钱海清答:“下人做事儿倒都寻常,却只是不见师父说的那几个大丫鬟。问起来,都说是年岁到了,换回乡去嫁人了。”
原本很寻常的话,在裴钧生疑后却化作萦绕不散的迷雾,叫裴钧听来愈发觉得蹊跷——何以七八年都不曾配去嫁人,熬到老大不小,又忽而急着遣走了?此问,怕只有曹鸾本人和董叔的打听才能给他答案。而前者既然两次相见都不提此事,除却不想说,便只能因为不能说。
可是为什么不能说?
裴钧重重思虑压在心底,到头来,又想到头夜梅林玉在曹鸾面前提到姜越时,他自己也是引开了话头,暂且把与姜越的事儿瞒着曹鸾的,不免一时又更觉苍凉了。
小时候他该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挚友之间,当说的话,竟也会有说不得的时候。
翌日一早,是三月初头一回早朝。裴钧特地起早,嘱轿夫不走司崇门,而走元辰门,到了,便下轿子长身玉立,着一身赭色锦鸡的文二品补褂,守在宫门边等人。
这一等,直等到上朝的宫钟快敲响最后一下,一架鎏顶落穗的轿子才从东南巷中轻荡着,缓缓走入他眼底。待到近了,伴轿的下人往内中禀了句什么,轿子才即刻停下,从里头捞起了丝锦的门帘儿来。
姜越从门帘儿后探出身,竟见宫门前的日头下真站着裴钧,不由愣了愣,旋即便执起笏板敛袖起身,下轿走至裴钧跟前问:“怎么在这儿?”
“臣是恭候晋王爷呢。”
裴钧同他一起掏了腰牌过检,待离宫门守卫远些了,才转眼细细打量姜越一番,笑叹道:“来的时候我想等你,原是为了寻你对一对上朝的说辞,怕说岔了;可到了这儿,等了这半晌,我又觉着要是往后日日都能站在何处,只管等着你来就是,那有事无事,便也不怎么打紧。而你只要能来,我就是多等会儿,多站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73章其罪四十九·离心(上)
姜越忙了一宿,眼下正是疲累时候,听他这话神都一岔,微顿一步:“上朝多有要事,你且别提这闲凉话了,先听我说说李存志的案子。”
裴钧忙应了是,二人便一路往清和殿走。迎面一列宫人走来,见了他们便行礼。
姜越共裴钧如常经行他们,谨慎回头看了一眼,才沉了眉边走边道:“昨日信中除却蔡沨一事,我已告知你此次案证必然于唐家不利,如今此案查证之事,便已不足为虑。可前日我府中甫一得萧临口信,不多时,不止宫里世宗阁递了柬来,要我清早入宫收敛春祭之事,长公主府也遣了人来,让我过府一叙。裴钧,依我看,眼下这戏是唱起来了。”
姜越口中的“长公主”,是他的皇长姐、永顺皇帝的长女——长公主寿康。寿康公主是永顺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年岁足比姜越大了四十岁,其名下封地、家业积累日厚,却并没生出个儿子承袭,膝下唯有一个独得宠爱的女儿,封号昌宁郡主,早年已下嫁宁武侯为妻。
寿康公主成了宁武侯唐克的丈母娘,一心都扑在女儿与女婿身上,自二十多年前起,就频频以家产、人脉替女婿铺路圆事,汲汲营营、回护照拂,直至今日。此次南地大案牵连唐府,寿康公主得知虽迟,或虽震怒,可要保下唐家的心却一定不变,如今忽而厚待姜越,也不过是借此向姜越施压罢了。
裴钧了然道:“长公主护女心切,寻你截取证物、嘱咐安排,实是意料之中,世宗阁的皇室,平日没少受她银钱照拂,又有哪一个不听她差遣?如今你若直言回绝他们,恐怕会失信于宗亲,于你不利,眼下上朝,你便还是暂且与他们为营的好。”
“宗室之压,口舌、银利之争而已,总也硬不过铁证朝纲,倒不必过多忧虑。”姜越简述一二李存志案证细节,神色稍稍松弛了半分,“只要御史台中如常应对,不用太久,李氏此案必可昭雪。”
裴钧点头,冷静道:“此案一证,唐家入狱,蔡氏受创,今日我再辞官以示六部之弱,官中上下便只有张家无损,更因新政独显盛势。待张三入刑部,张岭必顺势伸手以六部为食,蔡延又定会断唐以自保,绝不会放任张家一门独大,那他们一斗起来,势必相互倾轧、左右政局,而圣上羸弱、别无依凭,到时候,晋王爷便可因势利导、督政辅佐,进而请君让贤了。”
“你此想,与郭氏兄弟之计不谋而合,是想走一条不流血的路。”姜越停下步子,“可裴钧,姜湛再无计谋,再无可依,却终究还独坐龙台,手中仍旧握有三十万禁军。禁军各级统领是你逐年助他安插的,其忠心耿耿,你不该不知。若姜湛不肯束手就擒,反要殊死一搏,那我们的筹码,便不可只压在官中。”
“自然。”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道,“无明之君禅让,此为义理,古而有之,时之所向,倒由不得谁肯与不肯,只是总也会有些波折。姜湛若真有胆子打这一仗,咱们也该留有后手。依我之见,收归兵符、策反将领倒不必先行,咱们只需借由新政,先握住兵部得控的各府道粮草,占尽先机。毕竟兵将再忠、再勇,也不是不吃五谷的神仙。有了粮草,得了时势,三军自如水之就下,熙攘而来……”
说着,他看向不远外青天日下的金甍大殿,微眯起眼,只觉此刻的日光一如他六年前初次上朝时所见,是一样的炫目,刺眼,一时盛烈,便叫人看不清旁的东西。于是他移开眼,才见那光晕静谧地四散在凉风里,周遭宫阙楼宇再度清晰起来。
“姜湛从小抓着金椅子不放,日惊夜惶,实则并不是想当皇帝,而只是想捏住权柄,保他自己罢了。可皇权如日,那位子却本该是用来保天下人的……这不是任一旁人可为代劳,也不是谁替他一伸手,就可以力挽狂澜。只可惜这道理我从前不懂,也装作不见,如今想想,何不谓荒唐……”
“荒唐的不是你,”姜越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认真道,“荒唐是造化弄人。”
“你这人啊……”裴钧眉梢挽起无奈的笑意,回头睨他一眼,“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就没错过?”
姜越听了,自己也一笑,低了头不答,却听裴钧再道:“姜越,下了朝你且在宫门等等我。我去礼部签了印信,咱先一道吃个饭,再回司部做事。”
姜越闻言步子一慢,片息又跟上他:“好,哪道宫门?”
裴钧道:“元辰门罢,你轿子不是停那儿了么。”说完回头向姜越一笑,“你近日瞧着都瘦了,我总得好好儿领你吃吃东西,免得你身子劳坏,我心疼。”
此时已至清和殿外,裴钧落下这话就当先走上殿前石阶,大步流星入殿去了,独剩姜越原地立了片刻,才在上朝前的最后一声宫钟里回过神来,匆匆步入内殿。
他刚立去宗亲一列,遥遥看向六部一眼,便听司礼官长呼天子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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