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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长街寂寂无声,唯有两侧的灯光如萤火稀微,将前路照亮,又不知通向何处。道路两旁还立着为皇帝的千秋万寿而设的香案,然而马车穿城而过,祝祷当朝皇帝福寿绵长的香案牌楼只如繁冗的累赘。
容龄坐在马车前头,她向四周望去,夜里落下一片茫茫的雾气,远处是一片湖水般的墨蓝色。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借着微弱的光亮,她能看清前方不远处越来越近的西苑宫门,她知道要到了。纵使眼前的城阙似一座牢笼,困住了他一生,但是他们,终于能不惧任何风浪与流言蜚语地在一起了——若能在一起,于他们而言,欲飞的羽翼与渡河的舟楫就都不再重要。
孙佑良架着马车,他向宫门外的侍卫证明了身份,一路驾马入宫,他侧头看着若有所思的容龄,忽然笑起来,“五姑娘,想什么呢?”容龄的笑意更明艳了一些,她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她知道不再需要了。她侧头看着天边的月亮,比昨天又更圆满了一点,忽笑道,“在想皇上和三格格,终于在一块儿了,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终于不是只能在梦里喊她的名字了。”
孙佑良下意识回身看了看身后马车的帘子,上头的万寿团花织锦缎在宫灯的光亮下微微泛着光,他心下也感觉有暖流淌过,他用力点一点头,瀛台已越来越近了,“是,是啊,再也不是在梦里了。”
容龄跳下马车,她站在瀛台对岸的长桥外,手提着那盏熄灭了的灯笼。她远远眺望着对岸,她仰慕的人,纵使是天下最尊贵的男子,此刻他也愿意亲手抱起他费尽千辛万苦才重新接回到他身边的人,那个虽已陷入昏迷不醒,却终于能与他团圆的人。
容龄察觉到自己落了几滴泪,她不知是不舍还是感动。她缓缓抬手擦去泪水,瀛台内泛起光亮,那里再也不是一座孤岛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捧起那盏熄灭了的灯笼,转身离去,她踩着月光离开,月亮已为她指明了前路。众人都簇拥着皇帝,没人发现她的不辞而别。
从宫门通往涵元殿的路已经无比熟悉了,只是这一次是离开的方向——容龄站定在宫门外,身后火光盈天,只有在这里她才感觉这座古老的城在真实地活着。这一次是告别了,又或者这不算是一场真正的告别,因为她不想将告别宣之于口,言语越多,想表达的感情越无力苍白。她要走了,不想留下只言片语。
容龄只身回到她与兄长姐姐在京城的家中,她的兄长勋龄迎她坐下,关怀问道,“妹妹,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饿不饿?”
容龄长舒一口气,她擦去眼底氤氲的雾气,抬起头来笑道,“去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相信是只有我们,我和他们……才能做成的大事。”勋龄听得满头雾水,他只笑自己的小妹妹,摇了摇头道,“又说孩子话了,累了吧,累了就快歇下吧。”
“什么大事?”容龄还没有说话,德龄却从里间打了帘子走出来,她堵着气坐在自己妹妹的对面,蹙着眉问道,“你和什么人?什么大事?又和那三格格有关吧!”
容龄也不瞒她,坦然了当地回答道,“是!和三格格有关,我帮他们团圆,我护送着万岁爷接回了三格格,让他们终于团圆了!这难道还不是一件大事吗,姐姐?他…太苦了,还有三格格,他们太苦了,是我愿意这样做的!”
德龄也叹了声气,她了解自己妹妹的心性,她只是气妹妹的半途而废——她明明已经看到了希望,她坚信皇帝也是愿意纳容龄为妃的,可她的妹妹却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刻放弃。“你和什么人?”德龄心里忽有些惧怕,她的妹妹做了一件犯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众人都知道那三格格自戊戌后行迹疯迷,首鼠两端,如今更受太后与皇上两宫厌弃,受宗室亲贵指责不屑,德龄问,“你和什么人去接回了三格格?你们怎么敢这样做!太后还不知道,等明日天亮了,太后一旦知晓要怎么处置她,怎么处置你们!?没有太后的应允,谁敢让三格格随万岁爷住到瀛台去,你想没想过……她可是泽公爷的侧福晋!她已是皇室的丑闻了,你还要怎么为她冒险,你还嫌自己的处境不够危险吗?”
“危险…”容龄似是自言自语,她轻声笑了笑,“怕危险就不会愿意去做。”勋龄听罢德龄的话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现下他们兄妹三人留在北京,他们的父亲裕庚与母亲留在上海,一旦他们兄妹触怒太后,他们的父母亲也一定会遭受牵连。勋龄也向容龄凑近了一步,他低下头去问自己的妹妹,“妹妹,你是和什么人一起做的?”
“和端方大人,还有瑟瑟姑娘。”容龄的声音清清淡淡,提起端方与瑟瑟,她不禁自顾自地笑了笑——那是她最珍贵的收获,他们是可以为彼此拼命的朋友。想到他们,容龄的心像是被填满了,“我会想念他们的,会一直想念的。”
容龄从榻上跳下来,她站在妆镜前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她知道终于到了能自由褪去这一身旗裙的时刻,“哥哥,姐姐,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是时候了。”
德龄也站起身来,追问道,“走?为什么要走!太后喜欢我们!”勋龄去拉住德龄,安抚她焦急的情绪,勋龄站到德龄身前去,透过镜子看小妹妹容龄的脸,缓和了语气问,“五妹,究竟怎么了?”
容龄转过身去,她面对着自己的哥哥姐姐,她笑着问德龄,“姐姐,太后喜欢我们?是真的吗,又或者,你快乐吗?你看看这里的人们,他们过得多么辛苦,又有多少束缚,身不由己。”
容龄绕过勋龄去,直直面对着德龄,继续道,“姐姐你比小五儿聪明,应该早就看清楚了,太后猜忌我们,她忌惮我们的母亲是法国人,忌惮我们与洋人交往,忌惮我们为万岁爷带来消息,猜忌我们对她的忠心。”容龄去牵起了姐姐的手,“姐姐,难道日日如履薄冰,你不感觉辛苦吗?我不再想为人犬马了,我想自由自在地活着。”她走到窗边去,有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渗漏进来,“我相信我离开了,我关心的那些人,会好好生活下去。”
德龄一早便知道太后对她们姊妹的猜忌,从太后明里暗里打探容龄的去处时她就知道——太后忌惮她们与皇帝交往过密,忌惮她们为皇帝带来外国甚至是康梁的消息。她也知道,当太后知道她在洋人面前自称“公主”时,太后也早已对她的野心起了忌惮。
恐怕她们姊妹在太后眼里也一早就是眼中钉,而如今容龄又帮助了皇帝与载潋,恐怕她们将来更难在京城、在宫中、在太后眼下容身。她们并非无处可去,国外肆意广阔的天地尚有她们的容身之所,德龄十分明白妹妹话中的意思,若再固执留下去,只怕皇妃的梦想没有实现,就要在这诡谲的宫廷里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就这样走了,难道走前都不再去和太后皇上告别了吗?”德龄还有些犹豫不决,勋龄也在心中犹豫,问道,“是啊妹妹,我一直为太后、皇后娘娘及瑾妃主子留影,各宫一向待我不薄,我也始得平安富贵,若就这样不辞而别,不知道是否值得。”
容龄轻笑,她的兄长和姐姐都和她不一样,只有她在认识了载潋、屈桂庭、端方和瑟瑟后才得知了在这座看似波澜不惊的皇宫里,自戊戌年以来曾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可她的哥哥,还被这些表面上的平安与富贵所欺骗着,容龄轻轻笑道,“不告别了。”她望了望窗外缓缓摇动的枝桠,听见风声似是琴鸣,她的声音像是清唱,“唯有似完未完,才好一生牵绊吧?”
容龄在心里念了念那个人的名字,或许这一生都不敢喊出他的名讳了,便只有在心里呼唤一次,从此以后就消失在他往后的生活里。
初生的阳光洒在南海的湖面上,太液池上泛着荡漾剔透的水光,偶有风吹过来,卷起新生的味道。迎风而立的迎薰亭的倒影映在湖面上,像是融进一幅画里。
载潋安安静静地躺在涵元殿内,她像是不舍得从梦中醒来,也仿佛不愿再面对人世的残忍。而载湉伏在载潋所躺的床榻边已经睡着了,孙佑良静静悄悄走进殿来,见到眼前的情状也不禁讶异,至高无上的皇帝竟也会如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某一个人。
孙佑良将一件裘皮马褂披在载湉身后,载湉却从浅浅的睡梦里立时醒了,他坐起身来以为是载潋醒了。“潋儿?”他试探着呼唤,却仍旧得不到回应,她沉沉睡着,似乎已经远离这尘世。载湉的心瞬时一凉,他叹了叹气,揉了揉微微作痛的眉心,继续坐在床榻边。
“万岁爷,时辰到了。”孙佑良小心翼翼地提醒着载湉该要去仪鸾殿向太后请安听政了。载湉才起身,由王商及小太监们伺候着更衣,他转头望了望仍昏迷不醒的载潋,心底抽痛,“你们照看好她,朕很快回来。”
太后晨起后由李莲英侍奉着篦发梳妆,李莲英用刨花水轻沾了玉梳,为太后轻轻梳发。何荣儿躬着身子从妆镜台上取出一只螺钿剔红几,又从里头拿出平时专为太后装着描眉黛的紫檀木八仙图海棠攒盒备用。
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往青金石太平有象香炉里添了迦南香二两,殿内笼起轻烟,让人心神宁逸。太后合着眼,享受着清晨短暂的安逸,她知道这样的宁静不多了。
李莲英熟练地为太后梳着长发,他低着头回道,“太后,请脉的太医到了。”
太后由何荣儿搀扶着,她坐到大殿正中的凤座上,太医由李莲英派去的小太监引入。太医入殿后恭敬跪倒,连头也未敢抬过,只有叩头请安,“微臣恭请圣母皇太后凤体安康,福泽万年。”太后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去示意李莲英扶他起来。这样的吉祥话已听过了太多,从前也享受这样浮华不实的恭维,如今竟也知道没有人能真正益寿延年。
太医提着药箱缓缓上行,毕恭毕敬地走上凤座,他跪在太后御座之下,谨慎为她诊脉。太后的脉象虚弱无力,竟已与上年相去甚远,可他不敢直言,唯有深深低下头去,复又道了一句,“皇太后脉象康健有力,圣安吉祥。”
太后笑了,她抽回手腕,望着窗外摆动的枝叶,冷冷道,“你们当真不该在太医院浪费这绝佳的口才。”太医诚惶诚恐又再次叩头,“太后圣体安康,并不大碍。”他们一向不敢直接向太后言明她身体的状况,唯有在药中去做调整补足,以保证太后心中一直相信自己的身体康健无虞。
太后挥退了太医,她望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只慢悠悠问了一句,“莲英,德龄容龄那俩丫头呢?”太后觉得心悸,今日还没听到容龄的笑声,这空空荡荡的大殿安静得让她竟有些害怕。
李莲英扶着太后坐回到妆镜台前,继续用玉梳为她篦发,何荣儿看了李莲英一眼,李莲英向她点了点头,她才敢回话道,“回太后,三姑娘和五姑娘都走了,今早李大总管和奴才着人去请了,见他们兄妹都不在家中了,也没留下什么书信。”
太后微微睁大了眼,可任何事都无法让她感到震惊了,她不感觉生气,在那一刻里她竟然只觉得惆怅哀伤——她亲近的人,甚至是她憎恨的人,每个人都离她远去了。
太后微微笑了笑,她也曾一心倚赖的夫君去了,留下年幼不受驯的儿子,如今也去了。曾与她亦敌亦友的恭亲王奕訢与醇亲王奕譞都去了,咸丰皇帝的弟弟奕誴去了,她自己的妹妹也婉贞去了,李鸿章去了,她最信任的荣禄也去了。
她亲自选择的皇帝早已与她离心离德,皇后也畏惧她,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再不复从前了。她的敌人们也都去了——觊觎她手中权力的肃顺被她扳倒,贵为皇亲国戚的奕訢、奕譞去了,还有那让她恨之入骨的维新党人,他们都去了。只要她在一日,侥幸活下来的康梁二人也绝不敢回到这里,只属于男人的朝堂,她也从来都没有输过。她以为自己会是快活的。
“就这么走了?我一直包容她们姊妹俩,做了何事至于如此害怕。”太后静静问道,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掀不起任何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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