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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真的吗?!你为什么这么说?”载湉在听到容龄的话后,眼中顷刻流露出无尽期待的神色,他无比想要听到肯定的答复,却很快又转为落寞,他讪讪笑起来,“你还是不要哄骗我了,这些年来,我从未相信过她的心,她怎么可能还对我存有爱意…”
容龄用力点了点头,她更凑近一步,仰起头去对受伤的皇帝说道,“万岁爷,奴才说的是真的!自奴才入了宫,就时常遇见三格格,她那时总是叮嘱奴才要守规矩,要学会提防他人,她总说奴才与您亲近,若惹了太后不快,会害了您。”容龄脸上也露出疼惜的神情,她轻叹了叹,终又抬起头去对载湉定定道,“万岁爷!三格格总是在牵挂您,将心放在您的身上,无论您知不知道…只要能让您平安,她就愿意!奴才很少见到她关怀她自己,却总是牵挂着万岁爷!就算是上一次相见,她还不忘叮嘱奴才,近来不要只顾顽笑,不要惹了万岁爷难过…若如此都不能算是爱,那什么才能算呢?”
冰冷的月光落在载湉的脸上,令他睫毛上沾着的泪意几乎要凝结成冰,他的心底隐隐作痛,愧疚悔恨之意直要将他淹没,他沉沉长叹,“从前我总觉得我很了解她,我很懂得她,就像她懂得我那样…如今我才真的明白,我根本不懂她,也从未给过她真正的信任…有那么多时刻,我都不能陪在她的身边,我都不知道她是在为我而痛,我没能给她兄长的关怀与保护,更没能给她爱人的珍惜与信任…”
载湉悔恨地攥紧拳头,指甲直要嵌进皮肤。容龄默默听着,也为他二人的爱而不得感到心痛,她知道他们是深爱着彼此的。载湉缓缓靠倒在瀛台岸边的围栏上,他抬头望向象征团圆的满月,摇着头轻轻笑着,“戊戌后我不愿见她…我故意做得绝情冷漠,在人前连看她一眼也不肯,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太在意她,太怕失去她而已!所以要装作无所畏惧,就算相思深入骨髓,也要装作不屑一顾…”载湉落寞地擦去鼻尖上滚落的泪意,他苦笑一声,如今他只觉愧对载潋,纵然想要去弥补她、去爱护她,也知道为时已晚,载潋恐怕早已心灰意冷。
载湉感觉到寒冷,是由心底而生的。他轻笑着嘲讽自己,“我还以为我有多在意她,原来是我高估了自己,我这样负她,根本不了解她,从来看不清她的心,又怎敢说是在意她…我竟连太后也不如!连太后都一早就看清了她的真心所向!…”
容龄心疼地望着极度愧疚受伤的皇帝,从来只知他是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皇帝,从来不知他也会躲在漆黑的夜幕下如此受伤。容龄鲜少听到他自称“我”,想必此刻他已伤极痛极了,提起爱却不得的挚爱,他的脆弱也与寻常人一样。
容龄不禁更为他二人的感情动容,也更生出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的决心。她蹲下身去,抬起头望向皇帝高贵儒雅的面庞,轻柔笑起来,“万岁爷,越是在意的人才越容易彼此误解吧,因为太在意,所以才患得患失,才害怕失去…奴才知道三格格在您心里是与众不同的,而太后只将三格格视为一颗棋子。”
容龄自知僭越,却还是忍不住心疼皇帝,她掏出怀中的手绢,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擦去眼底的泪意,她为了宽慰他低落的心情,仍旧努力笑道,“万岁爷,振作起来!若从前有什么误会,亲自去解开便是!三格格会愿意见您的!她在等着您呢!”
载湉苦涩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可我是‘天子’,我的决定是不可改易的‘谕旨’,是我命她嫁给了人…而载泽,是我同宗同族的兄弟,我又岂能去关怀他的侧福晋?容龄,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和她,都被困住了,被困住了…”载湉落寞地低下头去,眼泪滴落,晕开在地面。
“万岁爷!您到底怎么了?”容龄颇有些焦急,她蹙着眉向他低吼起来,“有句话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吗?万岁爷为何要如此瞻前顾后,束手束脚不敢去做呢!您难道就不怕留下遗憾吗?”
载湉轻轻摇着头,心中反反复复默念着容龄口中那句“有情人终成眷属”,于他而言,自他第一次与她相见,便知她此生都只能是自己的“妹妹”,他们绝无“终成眷属”的可能。天下之大,他什么都可以拥有,却唯独无法拥有她。
载湉心痛地苦笑,却很快想起来什么,他抬头望向容龄,目光中复又泛起光芒,“容龄,我有一事恳求你,就算是为了载潋…还请你为我办到。”容龄深吸了一口气,含着笑定定点头,“万岁爷您说,奴才一定为您竭力办到。”
屈桂庭仍旧还在载泽府上照顾载潋的病,他听到内暖阁里传来载潋撕心裂肺的咳声,心中的担忧愈发沉重,他在入府那一日就已得知,载潋的病原是心病,归根结底在于皇帝。可事到如今她仍旧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照顾她的身体,全是因皇帝的旨意。
屈桂庭陷在犹豫纠结的心事里,忽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猛然抬起头去,只见静心已立在自己面前,正垂着头压低了声音道,“屈大夫,快进去瞧瞧吧,我们格格叫您呢。”
屈桂庭连忙应了一声,提起手边的药箱便往里走,静心为他掀开了床榻外的帷帐,薄薄夜风下,屈桂庭低头只见昏暗烛光下的载潋虚弱无比,面色苍白。
屈桂庭倒吸一口凉气,心痛难耐,他深知载潋是因为长久服用过息宁丸的缘故,所以入了夜后便会病得更重些。
屈桂庭见到载潋如此情状,忙敞开药箱匆忙翻找,大大小小的药瓶翻到了一地才掏出一瓶药来,他欣喜地盯着药瓶发笑,将药丸倒在手心里便递给静心道,“姑姑快服侍侧福晋吃下吧,咳嗽能暂时好些,今夜里也好睡得踏实些。”
静心捧着药端着水,将药丸递给载潋,载潋却拒绝,她撑着身后的靠枕坐起来,只直直望着屈桂庭问道,“屈大夫,我问您,我还有多久的时日?”
众人听罢皆是一颤,屈桂庭更是感觉心底惶恐,他本是奉皇帝旨意来到载潋身边的,若是不能挽救她的性命,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可屈桂庭望着载潋,却觉自己的这位病人,与旁人都不同,她竟不想延年益寿,早已无求生之念。在问起旁人都忌讳的死生之事时,她竟如此镇定自若、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
屈桂庭向前挪动了几步,脚下却如同被灌了铅,他陡然跪倒在载潋床边,垂着头默默落泪。
他回忆起戊戌年的旧事,当时的自己还是受李鸿章与袁世凯举荐初入京城的无名游医。他知当今皇帝推行新政,广开言路,日览奏章数十起,日见外臣三四时辰,圣躬康健,精力充沛,可外间传谣却突然如蝗如雨,皆说皇帝已经病重,以致双腿浮肿难以行走。当时所有人都对他心中困惑避而不答,只有载潋告诉他,“皇帝病重”只是太后为了重掌大权而编造的谎言。
便是这样一颗坦诚剔透的心,在默默等待着死去。
屈桂庭搭了载潋的手腕,仔细为她诊脉,却始终一言不发。静心在一旁已有些着急,她催促屈桂庭道,“大夫!您哭什么!说话呀!”
屈桂庭擦干眼泪,他挤出笑意来抬头望向载潋,哽咽着道,“三格格,您安心静养,会康泰如初的。”载潋却轻声一笑,她抽回自己的手,摇着头道,“屈大夫,我知道您想救我的命,可我并不想救我的命,我要您如实告诉我。”
屈桂庭更觉悲痛哽咽,京城中达官贵人无数,无人不想长命百岁,竟只有她不再贪恋俗世。屈桂庭仍旧不忍告诉载潋真相,载潋便继续道,“您初次给我诊病时就说过,您会尊重病人的决定,这条命说到底是握在我自己手里,所以不必心有负疚,如实告诉我。”
屈桂庭抬起头去看了看摇曳烛光下的虚弱的载潋,他垂泪颔首,忍着心底强烈的刺痛道,“三格格,您原有先天不足之症,后天又未经妥善调养,几经磋磨,落下病根,长期服用了损耗根本的息宁丸,前段时日又失了孩子,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静心已哭得难以自持,她狠狠拍打着屈桂庭的肩膀,屈桂庭合了合眼,两行泪落在载潋床榻边,他颤抖着开口,“恐怕不能熬过今冬了。”
声音入耳,静心恸然大哭,她双腿一软便倒在载潋床边,载潋含着笑拉住她的手,道,“姑姑,我问过了,不过图个心安,我如今心里有数了。”
“姑姑别哭,我还有未了结的心事,都要由姑姑为我办呢。”载潋伸手擦去静心脸上的泪,她颇为不舍地望着静心,细想这一生都有她陪伴在身边,自始至终不离不弃,她给予自己的陪伴与保护,竟比自己的父母还要多,如今却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刻。
“姑姑,我本是贝子府里庶出的女儿,却为了皇太后一道懿旨,一夜间就成了醇贤亲王膝下的独女,世人都道我玉叶金枝,他们都羡慕我的福气,可我知道,终究不过一具生身父母给予的凡胎俗体而已,终须一别。”载潋握着静心的手对她喃喃低语道,“姑姑,我留下的所有东西,你与瑟瑟,还有阿升分了吧,不必为我留什么,我问屈大夫还有多久的时日,只是想要…想要额娘的玉,我怕我等不到了,我这双眼…终究合不上。”
静心知道载潋还一直在牵挂着丢失的玉佩,那是她的心事,静心用力点头道,“奴才去求过了王爷,让他多派些人帮奴才一起找,一定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载潋欣慰地点一点头,她渐渐靠倒在床榻上,她抚着静心的手背,轻笑起来,“我去了,我那些身外之物,阿瑟必是不屑一顾的,我知她不贪恋财物,可我一定要留给她…过几日她也要成婚了,我借个好彩头,亲自将那些东西送给她,她来日开办学堂,还少不得用银子。”
静心只顾着擦泪,她抽泣道,“格格,何苦说这些,瑟瑟姑娘若知道大夫今日的话,哪里还有心思办嫁娶喜事…”静心的话却提醒了载潋,她撑着身子又爬起来,仔细叮嘱静心与屈桂庭道,“我的事万万不能让醇亲王知道,他才得了长子,府上正是喜庆的时候,别让他们为我的身子耗费眼泪。”
载潋重重躺倒,仍旧不放心,却再也爬不起身来,她长叹一声,“也不必回禀皇上知道了,朝廷才刚宣布预备立宪,皇上朝务繁忙,如今又有新人在侧,我不愿再见了。”
屈桂庭望向载潋,只见一向敏捷伶俐的她,在提起皇上时还是会瞬间变得落寞受挫。他是她的软肋,他身为局外人,看得无比清楚。屈桂庭本想告诉载潋,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为她医治,全是因为皇上的旨意,而非皇太后,但他见载潋如今决绝淡薄,又想起载泽的叮嘱,终究作罢。
屈桂庭提着药箱退出暖阁去,他踩着殿外清清点点的月光,步履沉重,才出府门,抬头时却迎面撞上一个在府门外徘徊的年轻女子。
夜色之下,四周并无一人,女子的突然出现,不禁令屈桂庭害怕,他急忙退了几步,女子却紧追上来,她一把抓住屈桂庭的手便道,“屈大夫,屈大夫!是我,别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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