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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常安还欲再说,季秋阳却将手一挥,沉声道:“林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在下也不必回去细想,现下便能回公子的话。若要季某为图富贵,背誓抛妻子,万万不能。在下那件事,公子若还肯顾惜往日的情面,在下自然感激不尽。倘或公子只觉为难,那在下亦不相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命里没有的东西,季某便也不强求了。”
他这一席话说的甚是绝决,再无半分转圜余地。周景初与李仲秋听着都变了脸色。林常安却倒是面色如常,仍旧微笑道:“先生这是书生意气,为人在世,是万不可如此固执不化的。我知道先生同傅家那姑娘情分极好,她若配做个寻常秀才的娘子倒也匹配的过。然而先生就要入仕,娶这样一个娘子来做诰命夫人,日后不怕吃人笑话么?童家那位小姐,为人是最贤惠不过的。先生大可成亲之后,再纳傅姑娘为妾,你二人还能在一处,岂不是两全其美?”
季秋阳听了这番言语,心中恚怒至极,暗道:你求之不得,便如此糟蹋起月明来,当真是令人齿冷。然而究竟此人身份非同一般,傅家又同林府合做着生意,不好率性得罪他,便压着脾气说道:“在下适才一番言语,皆出自肺腑。公子的美意,在下不敢领受。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林常安倒也不恼,浅笑道:“先生高洁,我等安敢强迫?既然这等,先生那件事,我却也难处,先生勿怪。”说着,又笑道:“左右先生也不将这俗世富贵放在眼中,自然也不在意功名在与不在了。在下家中俗务缠身,无暇他顾,这便先行一步,诸位勿怪。”言毕,他径自起身,只向众人一拱手,竟出门而去。那周景初追出门去,林常安却步履飞快,已然下楼登车而去。他见追不上,便又回来,向着季秋阳埋怨道:“季公子也未免忒固执了,答应不答应,先敷衍着。待此事了结,成与不成全在你身上。你不娶,他们还能将人硬抬到你家去不成?为你不答应不打紧,倒是连累我赔了人情颜面进去。出了今儿这桩难看,日后我只怕也不好见周老大人哩。”说着,便连连叹气摇头。
季秋阳虽不耐烦听他这言语,倒也不曾同他争执,只说:“周兄的情,我领下了。日后如有机会,自然答报。”李仲秋在旁,瞧出端倪,便连连劝酒布菜。周景初虽牢骚满腹,但既吃着人家的酒席,也就不好说那许多,只埋怨了两句就罢了。众人话不投机,吃了一顿哑酒,不多时便令厨房上了干稀饭,吃过便不欢而散。
回至家中,李仲秋同季秋阳商议道:“既是这路行不通,往日我在京里也还有几位朋友,虽比不得尚书学正,却也有几条门路。明日我便寻他们,看看有无法子。”季秋阳摇头道:“今儿的情形,你还没看明白么?这明摆着是他们设下的圈套,我本一个没事儿的人,被他们硬捏出个把柄在手里,日后好牵制于我。我若应了,便上了他们这条船。我若不答应,他们便叫那学正童大人革了我的功名,断了我这条路。咱们这升斗小民,如何能同这些官吏相斗?只好听凭他们摆布了。”说着,又喟叹道:“也罢,我也不强求了。只待此事完结,我便收拾了回徽州去,娶妻成家,却也自在。”李仲秋却道:“哥哥如此,岂不可惜?若是考不上,那也罢了。如此不是白白埋没了哥哥的才能?”季秋阳只是摇头,那李仲秋却不肯听他的,因看今日天色已晚,也就暂且作罢。待隔日起来,他果然穿戴齐整,就要出门寻门路人情。季秋阳见他为自己的事热忱至此,自然不能让他一人辛苦,便同他一道出去。两人自早及晚,足足忙了三四日,却一无所获。拜访之人,一听学正童大人并周尚书的名号,不是推说人微力薄,不能效力,便称连年有病,不能外出。更有甚者,竟称自己隐居已久,不问此俗世间事。
这般闹了几日,连李仲秋也心灰意冷起来。二人在家中相对,但想起这件事,便觉烦心。
这日午后,李仲秋兀自午睡未起,季秋阳因连日气闷,便想出门散散心。遂穿了衣裳,吩咐竹心跟随,只与门上人交代了一声,主仆二人便往街上去了。
两人走到街上,只见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铺内货物琳琅满目,童叟妇孺,穿梭如流。季秋阳不过是信步闲游,也并没个固定去处,便带着竹心往西而去,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竟出得城来。
步出城外,因正是阳春天气,四处一片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又有许多游人携了酒食,前来踏青。季秋阳主仆二人便顺着道路,慢慢前行,一路上和风拂面,花香袭人,倒也舒心畅意。
走了片刻,两人忽然走到一处芦苇荡子边,此时正是三月末,芦苇尚未出芽,只见偌大一片水塘,接天映日,天光水影,倒真有些长天一色的情形。
季秋阳立在荡边赏玩了片时,忽向竹心道:“此处怎么觉得有些眼熟?”竹心笑道:“公子糊涂了,这儿是年前周老爷请客吃酒的地儿。”说着,便伸手向前一指,又道:“那不是枫露苑?”季秋阳顺他手指望去,果然见东北方落着一座小巧院落,正是日前周景初宴请之所。当下,他点了点头,说道:“这些芦苇不曾出芽,倒看不出来了。”竹心因看这几日主人郁郁寡欢,有意与他开解,便道:“小的看那枫露苑里的景色甚佳,公子不如过去看看?”季秋阳想了想,笑道:“也好。”当下,两人便向枫露苑行去。
待行至门前,却见院子外头挺着几辆马车,看那油漆装饰,十分华丽,绝非寻常人家所乘。那门上看守之人见他二人走来,上前拦了,因是认得的,便说道:“二位来此何干?主人今儿在院子里摆酒,不接外客。”季秋阳顺着门内向内望去,果然见许多仆人,身着华服,手捧碗盘,往来穿梭。他看了一回,便向那守门人问道:“这园子原来不是周家的?”那人回道:“此处主人是李公子,李公子的父亲乃是当朝宰辅李十洲李大人。前些日子只是借了人请客,园子却是我家主人的。”
季秋阳点了点头,便要离去。才走出一射之地,忽然一人追来,望着他打躬作揖,说道:“我家主人因见季先生到此,敢请先生入内一见。”季秋阳看这人面目生疏,便问道:“你家主人姓什么?”那人回道:“姓萧。”季秋阳听见这一句,心中微微一动,便答应了下来。
那人头前带路,将季秋阳引至堂上。
季秋阳登堂入室,却见堂上摆着许多盆栽鲜花,皆是不曾见过的异种,堂前还列着一架紫檀蜀锦双面绣喜鹊登梅屏风,华贵异常,与那日周景初摆酒之时自不可同日而语。
大堂正中,摆着一席酒宴,桌上已上了八道冷盘,桌边却只坐了两位客人,一名面若冠玉,身着宝蓝深衣,却是日前林常安宴上结识的萧澴!另一名身材颀长,容貌俊秀,大约十五六岁上下,却并不识得。
二人正在谈笑风生,一见他主仆进来,登时停下。萧澴当即起身,向着季秋阳作揖行礼,又温言笑道:“却才跟着我的小幺儿,瞧见先生在门外,便走来告与我。我连忙使人去请,借此残席斗胆请先生一叙,慢待之处还望先生海涵。”季秋阳见他如此出身,却一分架子也没有,如何不承情,当下连忙还礼不迭。宾主叙过,萧澴又向他引见那人道:“此是我外甥,进学不久,才读了四书。因他母亲溺爱些,学问上长进甚慢,久闻先生是个饱学之士,就请先生指点一二。”季秋阳连忙自谦了几句,又问那人名姓。那人回道:“小可姓李,单名一个梵字。”季秋阳便问他是哪个凡字,他道:“是梵音之梵。”季秋阳听闻,不禁莞尔道:“这名字倒有趣。”李梵微笑道:“因我母亲自生了家姐,久后再未有出,到城西的大德寺上香许愿,这才求出我来,故而将我取了这个名字。久闻先生大名,又听表舅夸奖先生才学,小可早有心向先生求教,只是不得个机缘。今日我们甥舅两个来此地踏青,恰逢先生到此,当真是天降奇遇。我便央求表舅请了先生来,还望先生不吝赐教。”说毕,又躬身拜了下去。
季秋阳连忙起身回礼,又说道:“二位当真是高抬我了,在下一介寻常秀才,只是往日在徽州时,教过林家公子、小姐念过几句书,学识其实有限。二位都是仕宦门第,家学渊源,在下哪敢在二位跟前班门弄斧,卖弄才学?”萧澴微笑道:“先生这也未免忒自伤了,我听闻今年春闱,先生高中头榜第四。这等学问,可是寻常秀才能有的么?先生若硬要如此说,便是说朝廷的主考官员们,皆目不识珠了。”这萧澴言语十分滑润,季秋阳倒也无话可讲,只暗暗心惊道:看这公子年纪小小,言语心机却十分老成,绝不在那些名宦大吏之下。这相府出身,果然非比寻常。
当下,萧澴便吩咐家人添了一副碗筷,斟酒上来,劝了几杯,又亲自布菜与他。季秋阳却之不恭,只得受了。待吃了几杯酒,李梵果然拿了几篇文章出来,请季秋阳品评。季秋阳看过,只看他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皆是好的,只是引用典故还有些不足之处,便一一讲与他听。萧澴在旁听着,也深为叹服。
待评过文章,李梵笑道:“我心里原就有些不通之处,听了先生一席话,当真是茅塞顿开。”季秋阳忙道:“听闻右相李大人乃是前朝状元出身,李公子有此家学,在下哪敢称得上指教?”李梵微笑道:“家严近来公务繁忙,不得亲自指点。小可只好出来求贤,先生不要责怪。”萧澴亦也笑道:“先生又客气什么,待四月殿试先生大显身手,说不准也为圣上钦点为状元,才见我今日所言不虚。”季秋阳听他提及殿试一事,不觉叹了口气。
萧澴心细如发,见他眉宇微蹙,似有犯难之事,便开口问询。季秋阳虽觉与此人交情未深,便以此事相托,未免流于势力,然而转念又道,如今已是别无它途,往日席上这萧澴与林常安颇不对付,貌合神离,这两家之间在朝中兴许有些龃龉。若将此事告与他,兴许有些转机也未为可知。
当下,他便将自己如何身遭飞来横祸一事讲了出来。萧澴听过,只是连连摇头道:“世风日下,至诚君子倒要被小人如此作弄。那童宽仁倒是糊涂的紧。”李梵接口道:“那童宽仁是有名的国子监第一把糊涂账,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事儿犯在他手里,这起小人倒真是告对了地方。”萧澴闭口不语,李梵又问道:“你想怎样?此事虽则不公,你我却又并未在朝为官。回去同爷爷说起,只怕你又要吃一顿家法呢。”萧澴道:“那莫不是叫我坐视不理么?”李梵笑道:“你又充荆轲聂政了,前回为陈同怀强征民居一事,你还吃不够教训哩。”萧澴道:“若再有那样的事,你瞧着,我还管。”
季秋阳听他们两个一递一句说了多时,只道此事无望,便说道:“二位也不必如此,在下不过近来为此事心烦,白说与二位听听,倒叫两位忧虑了。两位只当下酒故事,听过就罢了。”李梵说道:“不是这话,先生误解了。既然先生把我二人当朋友看承,将这事告与我们。我们自然要为朋友分忧解难。只是此事不大易办,这童宽仁倒是狡猾,只是拖着不了结,随时能咬你一口。他不动,旁人倒委实不好插手进去。”萧澴接口道:“这话不错,案子不发出来,外人也不好过问。待到了殿试跟前,他忽然发难,罢了你的名位,你也拿他无可奈何。”
正在此时,里头套间之内忽然传出些女子说笑之声。须臾,转出一个身穿桃红比甲、翠绿裙子的丫头,走到萧澴跟前,低声说了几句。
那萧澴忽然面现喜色,说道:“倒怎么把她忘了!”言罢,便向李梵道:“不如托她去说,此法定然可行。”李梵却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她老人家精明过顶,只怕那丫头要吃亏。”萧澴说道:“这倒不防,老祖宗是最疼她不过的。何况如今的局势,老祖宗心里也明白,只要她实话实说就是。”李梵听了这话,便不言语了,只说道:“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那便如此罢。”
季秋阳听这两人如打哑谜一般说了半日,如坠五里雾中只是不懂,又不好插口,只好在一旁静坐相陪。
那两人主意已定,便再不提此事,只向季秋阳劝酒进菜。季秋阳亦不好再提,便同这两人闲谈些民间轶事,三人相谈甚欢。
这日,三人直吃至暮霭沉沉,方才散了宴席。
季秋阳谢过相待,告辞离去。萧澴亲送了他出来,说了些慢待见谅等泛泛客套之言。季秋阳见分手在即,便禁不住问道:“不知萧公子如何打算?”萧澴笑了笑,默然不语,半日才道:“适才在里间坐着的,乃是太后的亲生女儿——东阳公主。”季秋阳听闻此语,深感纳罕,面露异色。却见萧澴只是淡笑不语,便也不再多言,只拱手做辞,带了竹心离去。
一路返回家中,李仲秋问他今日去了何处,他敷衍了两句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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