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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李裁缝带了两个徒弟进来,先上来请了安,又叫两个徒弟同陈杏娘磕了头。他是长年伺候傅家衣裳的,诸般规矩自然明白。陈杏娘又吩咐了一遍,他便自箱里取了尺子,当先与陈杏娘量了尺寸,又记了唐姑妈的身量,接着才是傅月明、傅薇仙、唐爱玉并唐春娇。
一时,记过尺寸,李裁缝又笑问道:“敢问太太,各人都做多少衣裳?什么花样?”陈杏娘便问如今都时兴什么花样,李裁缝便答道:“还是那些老样子,百蝶穿花、秋葵躞蹀、鸳鸯戏水并梅兰竹菊等诸般样子。”陈杏娘笑道:“这些花花黎黎的,给她们年轻姑娘穿还使的。我们老人家有年岁了,再穿这样的,白叫人说嘴看笑话。”李裁缝笑道:“还有龟鹤齐龄、金玉满堂、天仙祝寿并福禄寿字绣样儿等。”陈杏娘说道:“这又太老气了。”因向底下几个姑娘们笑道:“我瞧这几年总不过这些花样,没点子新意。”
傅月明在旁笑道:“这都是他们绣惯了的样子了,若没有个好画师,要想出新也难。”唐姑妈听见说刺绣,一心卖弄她家以前是做布庄生意的,便插口说道:“这徽州城里没有像样的画师、绣娘,自然是这等了。能绣出这些样子来,已是难得了。不比我们苏州,秀坊是连着片的开,出的花样也新鲜,织出的布匹也精致,更不要说那针黹绣工,那是世间没处儿能比的。就是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每年都要打点了来我们苏州置办四季衣裳。我们庄子里,就接过亲王的生意!造出的衣裳,一船还搁不下,得两船才好运去。真是泼天的富贵!”
傅月明听了这话,面上冷笑,说道:“姑妈家里既蒙亲王照顾生意,怎么还是赔了个罄尽?原来就是京城里的贵人,也救不了姑妈家里的布庄。弄到如今,还要投靠到我们家来。”三言两语,将唐姑妈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急,便扯着陈杏娘笑道:“嫂子瞧瞧,我不过随口说两句闲话,就叫大姑娘这等伤我!”
陈杏娘本已在气恼上,不妨爱女忽然说出这番话来,甚合心意,便笑道:“月儿心直口快些,她小孩子家,姑娘还要同她计较么?徽州城小地方,处处及不上苏州,姑娘受委屈了。然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谁让姑娘如今投到这边来了呢?我倒是纳闷,姑娘明明是咱们徽州人,怎么才嫁出去若干年,就变作苏州人了?”
一席话,唐姑妈听得灰头土脸,坐在一旁不言语了。陈杏娘才又同那裁缝攀谈。
李裁缝因唐姑妈一番话,将徽州城里的绣工尽数轻蔑了一顿,心中颇为不服,说道:“这位太太说得好没道理,苏绣闻名天下,那是大伙都知道的。然而也并非咱们徽州城里,就没有能人了!”说着,便自怀里掏出一本绣册来,翻开与陈杏娘等人瞧看,又说道:“这是新近时兴起来的绣样,里头的样子都是世间没有的,诸位瞧瞧,怎么样?”
傅月明听说,来了几分兴致,便走到陈杏娘身侧,伸头望去,只见那绣册上的花样果然新奇,虽是不脱花草人物虫鸟的大框,却难得构图精巧,落笔甚奇,种种构思皆非世人所能想到的,果然匠心独运,并非等闲画匠所能比。心中便有几分好奇,当下开口问道:“这册子是从何处得来的?笔法奇特,构思巧妙,不像市井售卖之物。”那李裁缝呵呵笑道:“可是小姐识货,这是城南一家新开的秀坊里用的绣样,可比世间一切的都好。偏那绣坊出的活计都卖得极贵,又很是有限,这满城里也没几户人家得着的。外头人见他们出的花样新鲜,便都学起来。谁知,光有个样子不成,那针法也有讲究。若是不会那针法,就绣出来,鸟也死的,水也不活了,也就不成样了。”
陈杏娘听得甚奇,便问道:“那绣坊是谁家开的?几时开的?我竟不知!”李裁缝笑道:“这事儿说来也奇,那绣坊竟是咱们徽州知府林老爷家的公子开起来的!”
☆、第四十一章绣图册子
众人听闻此言,更觉离奇,陈杏娘便说道:“这可是前所未闻的,林老爷见做着个一方知府,宦囊充裕,乡下又有许多庄院土地,怎么忽然做起绣房买卖来了?”那李裁缝笑道:“确是这话,我们大伙也都疑惑不解,然而那绣房倒真是林公子开起来的。他在城南外买了块土地,建了一所院落,又从外头聘了许多绣娘,就做起这买卖来了。听闻里面花木幽深,依山傍水,楼阁秀丽,真如人间仙境也似。出的绣活儿都十分精巧,针工指法皆是世间罕见的,故而也卖得甚贵,外头寻常人家是不能够见的。小的这绣册,是托了人才弄到手的,便是如此也花了十五两银子。若是旁人家里,小的还舍不得拿出。太太这里是小的老主顾了,故而小的与太太并姑娘们瞧。然而诸位若看上这里头的花样儿,照样去做,还得多加几个银子。也不是小的独个儿使,也要照顾底下这两个徒弟。”
傅月明听他说了半日,弯来绕去的,原来竟是意在加价,不由一笑,说道:“你这话倒不通了,前头你还说,只有个样子,学不来人家的针法,也是绣不成的。那你买了这册子也是无用,终是绣不成的,只好摆在那里当个画儿看罢了。如此这般,你怎好开口加价的?好没道理的事。”陈杏娘也接口说道:“不错,你也是常与我家做衣裳的,我看你还算实诚,这才屡屡叫你。你如今也学了外头的坏习气,同我们耍起这花枪来了。你若是这样,我就叫别人来做。横竖城里也不只你一家裁缝铺子。”
那李裁缝的小伎俩被当面戳穿,不禁羞臊满面,脸上泛红,好在积年做买卖的人,脸皮是老而厚的。又听闻陈杏娘说去延请旁人,连忙堆下笑来,说了许多奉承的好话,陈杏娘方才罢了。当下,这一众太太姑娘选定了几个花样并衣裳款式,陈杏娘是一件大红五彩团花通袖罗袍,一件大红妆花比甲,一件绛紫比甲,一件杏黄湖罗丝绵衣,两条织金棉裙子,又两件斗篷。唐姑妈没有袍子,斗篷也只一件。傅月明做了一件银红洒金对襟棉衣,一件梅红百蝶穿花的夹衣,一条金枝绿叶拖泥裙,一条大红石榴百褶拖泥裙,为放着冬季下雪,又要做两件昭君套,并其余家常衣服数件。余者如傅薇仙、唐爱玉等人都是一样,不过略减了几件。唐春娇则只有一件棉衣、一件夹衣、一条裙子,就没与她做斗篷。
当下,陈杏娘叫丫头小厮抬了两箱子绸缎布匹出来,将西门上一间小房收拾出来,与裁缝做缝制衣裳之用。李裁缝便带着两个徒弟,随丫头们过去了。
傅月明在上房略留了一阵,与众人说笑了一回,便下来往回走。因想着季秋阳的事儿,心里甚觉烦闷不快。低头走至花园角门上,她忽然想起适才李裁缝之语。那林家公子开办秀坊一事,同她没甚关系,不过当故事听听罢了。但那绣图册子却着实的精妙少见,她一个春闺少女,又本在女红上留心,便动了心思,打发了桃红过去,问那李裁缝是否有意出让。
桃红点头去了,她自己便回至楼内。
小玉见她回来,便点了一盏茶上来。她接过去,才吃了两口,桃红就打外头进来了,面色甚是不快。傅月明见着,便问道:“怎么,他不肯么?”桃红说道:“他说那册子是他费了许多功夫才弄来的,还指望从上头生出钱来,说什么都不卖的。”傅月明听了,便问道:“那你就这样回来了?”桃红点了点头,说道:“他不肯卖,我还只顾杵在那里做什么?他们正忙着裁料子,满地都是碎布头子。”
傅月明遂叹道:“你也未免太老实了些,这厮这般说,不过是想多要几两银子罢了。大有商量余地的,你倒这样回来了。”小玉见她们二人说得热闹,插口问道:“到底什么事?弄得姑娘这样不高兴。”傅月明便将那绣图册子一事讲了一遍,小玉听明白了,便笑道:“这有何难。姑娘只叫我去,我包管替姑娘把这册子买下来。”傅月明望着她笑道:“你倒是拿得稳,那李裁缝也是个老生意人了,你能算得过他么?”小玉笑道:“我自有主意的。”
傅月明见她这样托大,又知这丫头是有些来历的,便从里间拿了五两银子出来与她,说道:“那李裁缝嘴里说花了十五两银子,依我看来,五两银子也尽够了。”那小玉也不多言,接了银子便出门去了。
待她出去,桃红才说道:“姑娘既说那李裁缝也是老生意人了,赔本的买卖定是不肯做的,怎么还只给小玉五两银子?”傅月明微微一笑,说道:“那就看这丫头的本事了。然而你方才干脆利落地回来,却也有些助益。”说着,她在头上摸了一把,又道:“这几日的天气着实闷热,你去烧水来打发我洗澡。”桃红听得糊里糊涂,却也不再多问,只转身走到廊上,捅开了炉灶烧水。
还不待水滚,小玉便兴冲冲地走了回来。桃红见她怀里抱着一本图册子,便问道:“你竟真办成了?”小玉抿嘴一笑,也不接话,迈步上阶,走进房内。
傅月明正在炕上歪着,见她回来,便坐了起来,问道:“如何?”小玉将册子递了过去,笑道:“姑娘瞧瞧,可是这个罢?”傅月明接了过去,翻了翻,果然是那绣图册子,便向她笑道:“怎么弄的?李裁缝是个铿吝之人,我只道你必是不成的。”
小玉嘻嘻笑道:“我只同他说,这本破书,也就我们姑娘稀罕罢了。上头那些图样的针法你又不会,绣不出来白拿着册子有什么用?只放着发霉罢了,还指望它生钱呢!不如让给我家姑娘,还能抵些本钱。我说了这些话,他心思略有活动,便说要十两银子。我听了,也不还价,抬脚就走。这厮慌了,将我叫了回去,说随我开价。我只给他三两银子,他定然不肯,说宁可拿去烧柴火。我便涨到三两半,他还是犹豫不定。我就说四两,再多也没有了。这厮才肯了,给了我册子,哭丧着脸说这遭可赔了呢。”说毕,又自怀里摸出一两银子来,要还给傅月明。
傅月明摆了摆手,说:“你拿去买果子吃罢。”因笑道:“好丫头,我还他五两银子已觉狠了,你竟还能砸杀下一两来。人不大,倒是鬼灵精的。你从何处学来这样的手段?”小玉低头笑了笑,不肯答话,只说道:“我去时,还见着一个人,姑娘猜猜是谁?”
傅月明笑道:“这没头没脑的,可叫人怎么猜呢?”小玉说道:“是唐姑娘呢。”傅月明眉头微蹙,问道:“是爱玉妹妹还是那个?”小玉说道:“是那个。”说着,就走上前来,低声说道:“我去时,见她正同那李裁缝说话。她看我过去,慌忙要走。我心里奇怪,就问了一句。她支支吾吾的,竟把脸也给红透了。待她走了,我就李裁缝,原来她竟是在问人讨要裁下来不要的零碎绸缎弯角呢,好拿回去粘鞋面的。怪道避着我走,生怕我笑话她。”
傅月明听闻此事,心里暗自忖道:看来姑妈待她这小姑子,是着实不怎样。外头看着还好,内里不知怎么苛刻呢。想来也是,她上一世就是个尖刻的脾性,自己亲生女儿都舍得送出去,何况是死了哥哥的小姑子?倒不知这唐春娇怎么看她嫂子,面上瞧着也是个葳蕤懦弱的人,怕是敢怒不敢言的。或者是个连怒也不敢的?
想了一回,桃红已将水提了进来,小玉赶忙走去将浴盆提了出来,放在屏风后头。两人放好了水,小玉取来澡豆、手巾,又在澡盆里放了香花,桃红便伺候傅月明脱了衣裳,替她洗浴。
小玉将澡豆搓了沫子,替傅月明将身上细细擦拭了一遍,见一盆净水汪着一截白玉般的身子,一身的皮肤滑腻如凝脂,便嬉皮笑脸道:“姑娘这身好皮子,一指能戳出水来。我是个丫头,看着还觉得爱哩。让他们男子看见,还不知要爱得怎么样了。”傅月明听了这取笑的风话,不觉红了脸,笑骂道:“小蹄子,胡说什么!再瞎说八道,撕烂你的嘴!”小玉同她说笑惯了,也并不怕,仍然笑道:“我同姑娘说这话,姑娘要来撕我的嘴。倘或今儿竟是季先生说与姑娘听,姑娘也要恼么?”
傅月明闻言,登时双颊红透,脸上滚烫,低低斥道:“还不住嘴,越说越下道了,这话也是好浑说的?让外头人听见,我还要不要活了?”小玉也低声笑道:“这儿又没外人,就是桃红姐姐,也是姑娘的房里人,姑娘就说些心里话,也不妨事。”傅月明低了头,半日才细声细气的说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小玉笑道:“不过一介教书先生罢了,平白无故的,姑娘怎么那样好心,亲手做蜜煎梅汤与他吃,还特特的拿冰湃了。”
此话戳了傅月明的心事,她面上登时沉了下来,说道:“那又如何,人家不领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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