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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嘿嘿一笑,闭上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低声说,“其实在广州、天津,甚至是后来第二次去吕宋,我都没受什么苦,在船上,许家人也是尽力照顾。可毕竟金窝银窝不如草窝,还是回了京城,才觉得心踏实了下来,才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累和倦。”
这种心绪,成年人谁没有过?权仲白并未措辞安慰,只是伸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也不知是否他用了什么法门,又或者蕙娘的确疲惫得很了,这么拍着拍着,她居然在马车里就睡了过去。
虽然想要逃回冲粹园去休息,但蕙娘人才回来,不能不给娘家那边打个招呼,如今老太爷和四太太的周年都早过了,子乔已快出孝,三姨娘也是等着她回来才要办喜事。还有桂家、孙家一些平时往来得好的人家,也要送点土产过去,桂家那里,桂含沁还请她给杨善桐带声好。――这是人情方面的事务。至于家里,权世s回东北去了,权世仁也回广东去了,好在这几个月,鸾台会两边分部也没什么事要做,除了一些日常的情报工作以外,整个机构都还在权族政变后的休整期内。短时间内,蕙娘还不必发号施令,大可从容上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统治――良国公自然不会和自己的儿媳妇争权,现在他还可以代蕙娘管管鸾台会,但权夫人已代表他明确表态,等蕙娘坐好了胎,她就要着手接过鸾台会的事务了,这也算是家里对儿媳妇能力的肯定和支持。――这是台面下的事。
至于台面上的事,那就更是数不胜数,军政商都有涉猎,也就意味着这三方面的关系都要打点维护。方埔和王阁老的关系一直比较微妙,也有点面和心不合的意思,他升任尚书,蕙娘在背后是出了力的。现在老太爷门生故旧中,有些疏远王阁老的,都愿意和焦家重新走动起来,这是看在焦子乔的面子吗?借花献佛,其实还是瞧准了她。权仲白在这种事上又不好出面,宜春号的事,他愿意帮忙蕙娘都不敢。是以这些事虽然都耽搁不得,但她的亲眷中却无人可以匡扶,平时还不觉得,现在有孕在身时,便有些左支右绌、力不从心了。
好在蕙娘本身是作为守灶女养起来的,也惯了这样单打独斗。她身边那些养尊处优,平日里吃穿用度几乎赶得上富户小姐的侍女们,现在也都到了当打之年。平时管管家其实都是杀鸡用牛刀,蕙娘一个月开给她们的月例,比一般的管家媳妇高了几倍,这么干养了几年,到如今终于派上用场。雄黄管着宜春号那边的杂事;白云负责给拟稿,和老太爷从前的门生们互致书信眉来眼去地报平安、打哑谜,写好了给她看看,删改了再往外发;玛瑙负责跑内眷们的关系,因蕙娘现在养胎不能出门,也不宜上门探视,玛瑙单管隔几天给送东送西地维护一下感情。至于府里杂事,反正人口少,外院现在又不归蕙娘管,内院的事,她索□给从前不起眼的香花来做,倒也是管得有模有样的。石英揽总协调诸丫鬟的行动,她的饮食起居就由石墨来监督,顺带着下一代丫头们也由她来稍微管理一下。再配合上新一代的海蓝、碧玺等人,蕙娘万事抛开不管,由她们去折腾,只是每日里听石英汇总报告,这么着休息了两三天,才渐渐地恢复了精神。只是如今她的院子里,白天川流不息都是进出办事的丫头,蕙娘嫌烦,便索性学了杨七娘,划分出一个大屋子给她们办公。权仲白还笑话她道,“你从前也不大看得起杨七娘的,去了一次广州,嘴里不说她的好,学她倒是挺积极的。”
比起蕙娘波澜壮阔的旅程,权仲白旅途中的惊心动魄亦是不亚于她,只是这种事他不说,别人也无法知道其中的艰辛与危险。在明面上看来,封锦和他回到广州以后,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治疗了一阵子,等封锦能够支持,稍微好转了。他们就上船回了京城,权仲白在封家住到封锦伤势痊愈以后,就恢复了以往的生活――甚至连封锦自己都不知道,权仲白之所以同意他上船回京,是因为他判定封锦当时极可能因为连续不断的高烧而死,即使不死,痊愈后也可能烧成傻子。此等情况,留在广州或是回京,对治疗的影响都不太大了,他是想让封锦回了京,乘着思维还清楚的时候,还能对家人交代几句后事,走也走得安心。
至于之后如何把他救回来治到现在这程度,其中的周折也够说一部书的了,权仲白略给蕙娘说了说,蕙娘便明白皇帝为什么念兹在兹,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了。就在她回京前小半个月,封锦才算是完全痊愈,开始上差……皇帝这是还有点没缓过劲儿来呢。
“当时子梁去的时候,他心情极坏就是因此。”权仲白盘腿坐在炕桌对面,手里剥着核桃,“他那个身份地位的人,身边环绕着的谁对他没有要求?后宫里能亲近的几个,现在都不好接近了,朝堂里更不必说,君臣之间,只有**,能有一点情分已属难得。真正对他一无所求,只看重他这个人的,又有几个?”
蕙娘半合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碎核桃往嘴里送。“还是临安的椒盐核桃炒得好……其实就是封子绣和杨子梁,是否真只看重他这个人,也难说得很。”
权仲白沉默了一会,方道,“起码,能令他相信这一点的人并不太多吧。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发小,倒是深得信任,但这些年也都出去办差了。李晟在宫中,又常年生病,若是因此渐渐昏沉冲动倒也罢了。偏偏他的脑子永远都是那么好使,看得永远都是那样地透,一个人看得太透,其实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起码,他便很难开心得起来。子梁骤然去世,对他的打击也是多方面的,朝政上的就不多说了,还有这种心境上的打击才是最要命的。那时封子绣情况也不大好……唉,李晟本已经很久都没有咳血了,那天痰里又带了颜色。我去给他开药的时候,他问我,他这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他虽然富有四海,似乎也算是个明君,但却总觉得自己不过一无所有,就是转日去世,又有几人会真心为他难过?”
蕙娘的手也停住了,她想了一想,也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算是个明君了,可现在百姓们还不大能看得到他的好。还没有什么人顾得上称颂他的圣明,李晟好像也不大中意这个。他也是命不强,得了这个病,越是珍爱的人,就越是要远着,自己和这世界都有了隔阂。除了封子绣能这样陪着他,还有谁能呢?”
权仲白拍了拍手,把核桃壳扫下桌面,叹道,“谁说不是呢,九五至尊,烦恼才多呢。――你这几天可有头晕?按前两个孩子的孕期来判断,到了这三四个月的时候,你也该有点血旺了。”
“说也奇怪。”蕙娘也来了精神,“从前怀歪哥的时候是多么折腾,这回倒是什么症状都没有,你瞧我之前那样折腾,也没觉得精力不济。现在好像还和吃了补药似的,一点不难受不说,还觉得比以前更有劲儿了。这孩子好似比那两个小讨债都疼我得多。”
权仲白笑道,“是,从脉象也看得出来,这一胎,你的身体是比以前要好。也许是之前东奔西走,锻炼了体魄也难说的。”
他瞥了蕙娘一眼,又道,“不过,还是少用点心吧。反正什么事也不差这一两个月,先养好了胎,再略微忙一忙,等月子做过了,你爱忙忙去,我也不会管你。”
蕙娘扮了个鬼脸,道,“知道啦,你倒是一胎比一胎嗦胆小。”
权仲白笑道,“你却是越来越胆大了,从前怀歪哥的时候,怕成那个样子,成天就怕一个死字。现在倒好,好像把自己当个母――母老虎了,生产和下崽子似的,一点都不犯难。”
蕙娘瞪了权仲白好一会,才放他一马,伸了个懒腰,捧着肚子道,“再剥点核桃来吃嘛……对了,杨家做不做四七啊?”
人去世以后,一直到七七过完,之间几个七都要做法事。不过按如今普遍的风俗,只有一七、五七和七七会邀请亲朋好友参与。杨家到目前为止,好像每隔七日都要大办一次,就不说这其中的花费了,单是这份劲儿都特别值得人佩服。蕙娘自己是操办过两场丧事的人,深知其中三味。每大办一次,家人就要跟着忙一次,四十九天下来,真能有把人给累垮累病,甚至更极端一点,累死的。她隐约也听杨善桐说了一点娘家的事,倒猜是她母亲的主意。
权仲白和杨善榆交情好,自然有事都要过去的。他点头道,“做的,我也要过去上一炷香。”
蕙娘因便想起来道,“是了,怎么人好好地就去了,这背后有隐情没有?我也没听你提起。他的病也是你在看的吧,这样去世之前,都没征兆的?”
“是去得很突然。”权仲白低低地叹了口气,“据说前一刻还好好的,当晚睡前说头晕,慢慢地就七窍流血,喘不上气,软在床上,等我过去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
他看了蕙娘的肚子一眼,又自叹道,“算了,这孩子也是见过尸山血海的人,没必要现在避讳,也是矫情……杨家人和李晟都疑心是有人暗害,只不知道是谁。因此李晟和他在京城的堂兄弟打了招呼,让我过去指导仵作给他验尸。我也没客气,直接给他开了脑瓢……和我想得一色一样,他脑子里连骨头都沾得全是血……”
见蕙娘有点不大明白,权仲白便道,“猪脑吃过没有?一般脑花里都不带血丝的,可以能挑掉、冲走对不对?一般寿终正寝,又或者重病去世等等,反正和脑子无关的病,是很少能让人脑内都有出血的。他的脑子里,血出得一塌糊涂……再开了膛一看,五脏六腑干干净净的,都没什么腐坏。除非有毒能直接下到脑子里,不然,这就不是中毒,是他的那个病根子又犯了。这件事单纯如此来说,倒是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可猜疑的地方。杨家人和李晟也还算是信服我的话。”
蕙娘也很信服权仲白,她点头叹道,“这也算是抓小放大了,他若善自保养,一辈子还能建立多少功勋?现在,才只是一个天威炮,传奇就仅止于此了……”
权仲白摇了摇头,并未接话,蕙娘看他似乎有未尽之意,正要细问时,忽然又想起一事,便喊人来问道,“是了,山东那边的信到了没有?若到了,给我取来。”
不片晌,丫头果然送来了今日的来信,蕙娘拆开文娘写来的那封,对权仲白笑道,“我算着也就是这几天要到了……”
权仲白道,“怎么,你就这么惦记你妹妹?这几天问着问着,她那里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蕙娘说话间,已经快速浏览了一遍文娘家信,她的眉头悄然皱了起来,口中随意道,“倒是没有,信里说一切都好。就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说着,便转头吩咐道,“是了,前头端午,是谁给她送的节礼?让他过来见我一趟。”
权仲白皱眉道,“若是有事,早告诉你了,若是无事,一个送礼的下人而已,能看得出什么来?你也是太小心了点,要我说,别折腾了,还是赶紧睡午觉去吧。”
他很少这么强硬地和蕙娘说话,蕙娘一时还有点不习惯,只好乖乖地应了一声,正要依言躺下时,心中突然一动,把权仲白刚才的反应想了一下,不禁便有个想法,不免眉头大皱,紧盯权仲白问道,“权仲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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