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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号人都不够赔的。好雪樱,婶子知道你素来妥当,就暂时在这里陪着少爷吧。我先做晚饭去,他若醒来,你赶紧叫我。”房间还没点上灯,渐渐地暗下来,他仍是昏沉沉皱眉睡着,只怕是疼得厉害,眉头深深蹙成了一个“川”字,双手紧紧握成拳。她静静看着他,想了又想,慢慢伸出手去,正欲替他把眉头抚平,门却咣当一声被推开了。她忙将手缩回,端端正正放在膝上。却是柳柳连蹦带跳地进来,笑眯眯地说:“雪樱姐,你娘答应让你留一晚。今晚咱们两个人一起看着祖荫哥哥。”她心里不知为了什么,蓦然一松,点头微笑道:“青牛在做什么呢?他可说什么没有?”柳柳想了想道:“青牛……似乎在削木头刀呢。你问他做什么?”俯身到床边看看,扑哧笑道,“祖荫哥哥被蜂子蜇得真惨……哎,这下可要在咱们湾里多耽误几天了。”
窗户纸渐渐暗淡,四下里一丝一丝地冷上来,两人抱来被褥在地上铺好,又在被窝里说了半天闲话。柳柳漫无心事,说着话便渐渐睡着了。雪樱只将外袄脱了,和衣卧着不敢睡沉,梦里也凝神听着床上的动静。半夜恍惚醒来,窗棂外似乎有风沉沉刮过,树叶微响,明明隔着窗户,那风却像是刮在身上,浑身都不自禁地抖。她撑起身一看,只见推窗半掀半开,一点雪青的月光透在窗户纸上,阴影落在地上如蝴蝶的翼。虽已春末,夜风犹凉,往里丝丝缕缕渗着寒气。柳柳裹着被子睡得正香,也不知道梦见什么,唇边犹带笑意。她叹了口气,起身披上外袄,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将推窗关紧,又把小插销插上,正要回地上再睡去,却听床上有动静。她一动也不敢动,就在原地静静站住。过了许久猛然醒过神,静静地走到床边,颤抖着手划了一根火柴,借着一点荧荧的光,只见他额上密密地都是汗水,正烦躁不安地翻身。她心里一惊,被蜂蜇重了轻易体热——恐怕他也是发起热了,不及多想,伸手一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如火。忙去将豆油灯点燃,又倒了一杯茶端过来,斜着身子在床边坐下,轻声道:“少爷,喝口水吧。”许是灯光刺眼,他翻了个身向里而卧。她咬着唇想了半天,慢慢伸出手去,将他身子一寸一寸地扳过来,将茶送到他唇边。他也似有知觉,张口将水慢慢喝完了。她心下大喜,忙又去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微笑道:“这水是温的,多喝几杯就不难受了。”正要伸手去揽他肩膀,却呆在当地,双颊飞红。他许是略有了些力气,虽然眼睛肿得睁不开,却已欠起半身,正伸手解衣服的第一个扣子,左撕右拽,盘扣却纹丝不动。她又羞又窘,端着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垂下眼睛不敢看,半晌叹了口气,扭身坐在床边,替他将扣子解开。云白色的衣领一敞开,他神情蓦然轻松,嘴角动了动,含笑道:“柳柳,你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变得这般体贴人了?”她无声地一笑,站起身低头道:“少爷渴了吗?我拿水给你喝。”豆油灯莹黄的光圈在暗夜里极刺眼,虽然知道他此时看不见,她也把头发拢了拢,才将茶盏端过来,半欠着身子送到他唇边。他微一迟疑,抬头将一盅水就着她的手喝下去,默了一晌,忽然摇头皱眉道:“你不是柳柳。你到底是谁?”她垂眼擦过他半开的衣领,不自觉略略注目,只觉脸颊烫得如开水浇过一般,扭头咬唇微笑道:“我是宅里的丫头。”他只觉头疼欲裂,闭目摇头道:“陈家历来有规矩,不许乡下宅子请丫头。你不肯说就罢了,明日我再问别人。”含笑复翻身倒下,哼了一声道,“顺便让陈管家查一查,谁家的小孩那么胆大,居然敢捉弄我。”她心里一紧,忙轻声道:“少爷……下午水渠边的小孩是我弟弟。他人还小,一时贪玩,请您别跟他计较。”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只静静地不再出声。她俯身将被角掖好,默默叹口气,吹灭油灯回被窝睡下,心里仍然不踏实,却到底劳累一天,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雄鸡远远地叫了,一声既起,只消一会儿工夫,村落四下里的公鸡便此起彼伏地打鸣。陈诚婶照例是鸡一叫就醒的,忙到祖荫这儿察看,见他脸上余毒已褪,睡得很沉,略放下心。转身走到地铺边,轻轻把雪樱推醒,见她睁开眼睛,轻声笑道:“好樱儿,村里的有福家今天娶媳妇,婶子和柳柳她爹都要过去照应。家里实在是没人了,我也指望不上柳柳,就把少爷托付给你,你多费心看着点。等过了今日,你就好好歇几天,也不用来替柳柳绣嫁衣了。”雪樱听到她说“也指望不上柳柳”时,微笑不语,坐起身来将大袄披上,才慢慢地说:“婶子放心去吧,这里万事有我。”她起身收拾好被褥,转目看向床帏间,只觉心跳如鼓。他正翻身向里睡着,大半个后背都露在被子外面。那衣裳原来是雪地白的,不似昨晚灯下的云白色。怔了半晌,雪樱静静走到床边,替他将被角扯好,这才返身推柳柳道:“我去绣房做嫁衣裳了,你醒了就过来吧。”叹了口气,微笑着转身出去。
外头檐下有几只鸟儿扇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柳柳坐在绣房里只是心神不定,听远远有唢呐声吹打而来,定是迎亲的花轿进了村子,跑到窗前凝神细听,扭头对雪樱道:“好姐姐,我去瞧瞧少爷醒了没有。”雪樱头也不抬地笑道:“我刚去看过了,还没醒呢。你想干什么就去吧,不用跟我遮遮掩掩的。”柳柳听那唢呐昂扬欢快,心里痒痒的按捺不下,跑到院门口张看,送亲的队伍正沿着公用的大道走来。那帮吹鼓手眼见着到了村里,越发卖力,将一首《迎花轿》吹得千回百转。她不知不觉地便撵着轿子去了,直到花轿抬到陈有福家门口,眼看着新娘子下了轿门,才依依不舍地回来。雪樱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绣嫁衣,见她兴高采烈地进了门,回头笑道:“你这丫头真是心急,过几个月自己就做新娘子了,还怕没得看?”一边笑,一边指着嫁衣道,“肩上的小团凤如意云纹都已经绣完了,你来试试吧。”衣服一展开,绣花果然已经完成大半,下襟用盘金牡丹大镶滚装饰,与胭红缎面上的百蝶牡丹暗花遥相呼应,构思十分精巧。柳柳又惊又喜,点头笑道:“雪樱姐姐真是仙女下凡。”拿着衣服左看右看,越看越爱,欣喜道,“雪樱姐姐,不如你穿给我看看好不好?”雪樱慌得将手乱摇,笑道:“嫁衣服怎么能乱穿?你还是自己试罢。”柳柳眼睛一转,马上双手齐上,将她的发簪拔下,藏在自己怀里,笑道:“你不答应,我就不给你簪子,让你披散着头发没法见人。”一步跳到门边,大笑道,“我去将我娘的珠花拿来,好好把你妆扮起来。好姐姐,你想想看,衣服穿起来是给别人看的。我若自己穿,哪能瞧得见?”簪子被抽走,雪樱满头青丝乱纷纷地落了一肩,委实无法见人。况且这衣服其实是她一针一线做成的,绣工十分精细,像把千回百转的女儿家心思也缝进去了一般。她低低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衣服轻轻抚摩,摇头笑道:“罢了,那你快去快回。”柳柳脚步灵敏,稍转即回,不但拿了珠钗,还将胭脂水粉统统搬来。忙了半天,把她的头发挽成琵琶髻,将镂空穿枝菊花钗斜斜插上,又往她脸上拍了一点胭脂,诸事妥当,退一步偏头看着,十分自得。将菱花镜往她面前一推,嘿嘿笑道:“雪樱姐姐,将来你嫁人的时候,新郎倌一掀起盖头来,当下还不魂飞魄散?今天婚礼上的新娘子跟你比起来,可要差得远了。”婚礼许是到了拜堂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唢呐和着锣钹齐鸣。那锣一长三短,停一时再敲一次,唢呐在锣声停下的时候补入,喜庆里透着十分庄重。鼓乐一毕,噼里啪啦燃起百子炮仗,热闹到了极点。她的脸都飞红了,微笑道:“玩够了没有?我可要将衣服脱下来了。”柳柳笑着摇头,指着耳朵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快站起来让我好好看看。”她脸上佯怒,却对柳柳无可奈何,站起身笑道:“你挽的髻不牢,头发丝窝在脖子里痒死了。”俩人正在调笑,却听门外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略过了一刻,竟有人掀帘进来。她第一个反应便是手忙脚乱去解身上的衣服,偏偏这盘扣做得极复杂,一急之下丝毫也动不得,又忽地想到这个动作大大不妥,当下窘得手足无措。祖荫扶着墙也呆在了当地,失魂落魄。她微施粉泽,唇上沾了一点猩红,双颊嫣红如醉,低眉浅笑,略带窘意。背后便是窗户,窗外一树桃花云雾般漫漫地开着,她的衣服云肩、下襟上绣着无数玲珑花纹,胭脂样的大红色衬着屋外的春暖日妍,仿佛在空气里毕毕剥剥地燃烧,一瞥之下眼睛都已烧毁。屋里蓦地静到连彼此的鼻息都能听见,她却伸手去解扣子,鬓边菊花钗上垂下来的穗子簌簌轻响。他喉头一紧,强迫自己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开,转到她衣角细碎的折枝牡丹上,低声道:“方才渴得厉害,叫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我当只有柳柳一人在屋里,真是对不住。”他的声音在微微打颤,但要很仔细才能听出这丝颤音。
雪樱蹲身福了福,低头笑道:“刚才外头噼里啪啦地燃着炮仗,我们在这屋里确实没听见。少爷请略等等,我马上去倒水。”她的声音温婉柔和,他的眼里忽然一亮,惊喜得难以置信,一瞬间仿佛要将她看到透明透亮:“昨天是你在湾边洗衣裳吧?昨晚……也是你。你……真是宅里的丫头吗?”柳柳在旁摇头道:“我们哪敢坏了陈家的规矩?昨天是雪樱姐姐把你从水渠边救回来的。你也真是奇了,明明昏迷不醒,却除了她谁都不让碰。我娘只好把她留下,陪你睡了一晚。”他怔了怔,脸上慢慢笑意盎然,点头道:“陪我睡了一晚?”见她脸刷地便红了,只觉十分适意,笑道,“那我可要跟陈管家说一声,赶紧上门提亲,莫要让她吃亏。”雪樱脸色通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笑道:“柳柳,我要回家去了,再也不来替你绣衣服了。”柳柳马上便急了,上前将他连推带搡地送出屋去,顿足道:“这几个月为了绣嫁衣服,都快被我娘骂死了。好轻易雪樱姐姐肯帮忙,你可别来捣乱。”他扶着门框扭头深深地看着她,摇头笑道:“昨晚我隐约听到有人求情,让我莫要怪罪小孩子。我现在头疼得很,若被赶出这门去,说不定转脸便忘。”她马上哑口无言,无可奈何地横了他一眼,低头笑道:“是我求情……他是我弟弟,请少爷莫跟他计较。少爷若不愿走……就在屋里坐着好了。”他微微一笑,放下帘子转身出去了。她缓了口气,抚胸对柳柳道:“亏你平常还夸你家少爷稳重,明明这般疯言疯语。”柳柳笑得喜气洋洋,低声道:“祖荫哥哥方才瞧你的样子,简直快要把你揉到眼睛里去了。这样也好,明儿我嫁到刘家去,你若也嫁给少爷,我在城里就不孤单了。”她啐了一口,三下两下地换回衣服,咬唇笑道:“你也疯言疯语的。你娘说,过了今日就让我好好歇几天,也不用替你绣嫁衣,我真个家去了。”也不管柳柳在身后声声请求,拿着针线包便咚咚出门。刚走到大门外却停住了,他竟牵马在门口的水渠边亲自刷洗。那马儿一身棕红色皮毛,衬着淡绿色的水波,刺眼鲜明。她不由自主便慢慢走过去,轻声道:“少爷不是说头疼吗?况且昨日被蜂子蜇得厉害……应该多休息才是。”他慢慢地回过头,淡淡笑道:“这马脾气桀骜不驯,在这儿除了我,谁也近不得它的身,还是我自己来吧。”雪樱哦了一声,忽然皱眉道:“谁说这马桀骜?我瞧着它很通灵呢,昨日让我去救你时,在我面前屈膝跪下,让我上马。”他马上摇头道:“不可能。这是我的马儿,我还不知道它?你肯定在骗人,不然……你再试试,它定会掀你下来。”听他说骗人,她心里极是不服,哼了一声道:“那你瞧着吧。”俯身拉过马儿的缰绳,“来,咱们给你家少爷看看。”见马儿依言将前腿屈下,心下大喜,侧身上去坐好,将脸一扬笑道,“看,我没骗人吧?是你在骗人。”他哈哈大笑,将手指放进嘴里打个呼哨,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马儿竟一声长嘶立起身来。她吓得手足无措,惊叫一声,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他眼明手快,一把接过缰绳,偏腿跨上马去,紧紧地将她搂住,轻声笑道:“有我呢,别怕。”说话间,他已纵马沿渠边小路飞奔。渠边大片田地都种着油菜,已零零落落地开起花儿,一片一片的金色随风微微起伏,她整个人亦被阳光染成淡金色,耳边的碎发在日光里微微发抖,侧脸的轮廓娇美到不近情理,忽而转过脸来微微一笑,笑脸如云彩般流光刺眼。他心里一动,俯身在她耳边笑道:“你叫雪樱?”她从未骑过这般俊逸的马儿,紧张地看着前面的路,一句话也不敢说。见前面已是村口,他便将缰绳一收,让马儿缓缓停下,自己先翻身下来,正要伸手去扶她,她却已顺着马背滑下,凛凛地看着他道:“少爷,你竟然骗人。”
他含笑不语,轻声道:“我哪里骗你了?你看,是马儿自己喜欢上你了,连我的话也不肯听,撒蹄子便跑到这里来。”指指眼前一湾碧水,“昨天你是在这里洗衣裳吧?指的是什么路啊?害得我……被你弟弟放的蜂子蜇得满头包,这笔账该找谁去算?”她本来板着脸,却忍不住扭头笑了,咬唇道:“好吧,我以后不在这湾里洗衣裳就是了。”她已换回一件蓝底白花的棉袄,更显得一张脸皎如明月,楚楚动人。眉梢极长,浅入鬓角,凤目斜飞,眼底比明前茶水还要清亮,此时牢牢看着他,脸上笑意荡漾。他几乎在这笑脸里窒息,默默偏身上马,朝她伸出手,微笑道:“罢了,你昨晚照顾我,两下里抵过了,咱俩谁也不欠谁……来,我送你回去。”
草木灰加了颜料染的蓝黑料子,一按在溪水里,山色水影都似被染蓝了,拿着棒槌一记一记地敲打下去,水滴溅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湿漉漉的。雪樱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洗着洗着便怔怔出一回神,皱一回眉头,又自顾自微笑。听林子里一对鸟儿滴溜溜叫着,婉转悦耳,便呆呆仰头瞧着头上的树林。新叶才长出一点儿,阳光透过叶尖照下来,嫩绿里透着金,只觉得那叶子薄到了极点,一碰就破。也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精神一松,手也慢慢松开了,浣衣的棒槌随着水势直直流去,等她回过神时,眼看它已流到溪水的转弯处,轻轻靠着岸边荡漾。她忙站起身,正抬脚往下游走,浣衣篮子却被带得一偏,慢慢朝溪水斜下。篮里已有一件衣服倾出,随水势轻摇。她忙蹲身去扶篮子,又牵挂着浣衣槌莫要被水冲走了,正要回头看,那木槌却正正落在她脚下。她又惊又喜,慢慢站起身来,嘴角微动,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蹲身福了福,微笑道:“谢谢少爷……少爷的伤都痊愈了?”祖荫遥遥站在溪水转弯处,穿一件石青色长衫,潇洒挺拔。他休养几日,脸上余毒褪尽,眉目清明,文静安详,似换了一个人。他慢慢沿着溪水走过来,微笑道:“你这傻丫头,还真不去湾里洗衣裳了。怎么好几天也不来柳柳家?”有过冬的枯叶深深埋在草棵里,脚踩上去一声脆响。枯叶粉身碎骨的声音,恁的惊心动魄。她心跳如雷,往后退了一步,却碰上浣衣篮子,暗叫不好,篮子已狠狠一歪,衣服落到溪水里缓缓流走。她手足无措,正要挽裤下水去捡,他却朝她摆手示意,合着鞋袜踩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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