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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不言语了,只不过这次闭了一下眼睛,比起刚才稍微带了那麽一点活人的生气。正当我以爲她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却又听见她说道:「不知道。」
这短短的三个字让我的心脏猛地颤抖了一下,脚下一软,险些踩不住了离合。自从我认识张语绮的那一天开始,这个女人就一直以女强人的身份自居,她可以是能穿着高跟鞋徒手爬上东方明珠的女蜘蛛侠,可以是上帝的宠儿,可以是裹着黄金铠甲的女圣斗士,可唯独不能是「空谷幽兰谁人知」,这种温柔倦怠的风格实在不适合她。可现在,这个行事向来雷厉风行的女强人,竟然也说出了「不知道」这样脆弱的字眼。我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瞧见她的眼角恰好是泛着一点泪光的。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尽量沈着地回答说:「我知道了。」我很想暗卫她点什麽,可是此情此景,即使我已经能大概地猜想出刚才发生了什麽事情,却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婉转地劝她一句。这种事情…到底该怎麽说才合适呢?
我在脑子中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先带她回我家,毕竟姑妈这个时候有可能在公司加班,就算是在家,像她那麽温柔恬静的性子,只是帮助别人一下而已,应该会答应的吧。我望了一眼车窗外,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深沈的漆黑,如果我在这种时候把她送去酒店什麽的,凭着张语绮在帝都这麽强大的知名度,一旦暴露了後果不堪设想。我大略地又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是十分稳当,於是在下了高架之後向着我家的方向驶去。
片刻功夫之後,已经抵达。我先停好车,下车爲张语绮打开车门:「下来吧。」见她略略有些迟疑的模样,我只好接着解释道:「这是我家,放心吧,没事的。」
张语绮隔着面前这个少年的肩膀看过去,干净的小区园子,精致的花园和道路,一切都与从前哪个地方大不相同了啊,还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思及此,张语绮凉凉地垂下眼角,径自慢慢地走下车子。我打量了她一眼,现下她裹着我的外套,身上的伤势是不怎麽明显了,整个人看上去除过有点憔悴之外也没什麽别的不对劲的了,这样应该就不会引起姑妈怀疑了吧?
我带着张语绮上了楼,打开门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客厅的灯竟然还开着,而姑妈穿着一身得体的家居服趴在桌子前面做着什麽工作。听见门的响声,她也惊讶地抬头看了过来:「淩淩?」
我有些尴尬地抓抓头发解释道:「啊…是我,那个,怎麽这个时候还没睡觉啊姑妈?」
「有点事情,一时间熬夜就忘了时候了。」姑妈平淡而自然地回答着我,有些疑惑地看向我身边一直低垂着头的张语绮,「这不过你怎麽突然回来了,还有这位是?」
我尽量平静地解释道:「啊,都忘了介绍了,这位就是张语绮张小姐,张小姐,这位是我之前跟您提到过的我的姑妈,陈嘉倩。」
陈嘉倩听到这里,眸子蓦地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长发女人缓缓抬起了头,冷艳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标准的微笑弧度:「你好,幸会了。」不偏不倚,堪堪正是那个让她恨得牙根痒痒的女人的脸。
我看着姑妈,她却一直没有说话,甚至连原本还挂着一点的微笑都消失了,面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恐怖。这是怎麽了?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於是打着哈哈说道:「今天是出了点意外,我们的车子在路上突然抛锚了,所以我想着先把张小姐请到我们家休息一下,没想到姑妈你还没睡呢哈哈哈。」
出乎意料的是,姑妈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她这是怎麽了,总之是对张语绮的到来表示了强烈的排斥,然後,我听见她说道:「没事,来者是客,张小姐,请进来坐吧。」说完,挂着一个奇怪的笑容转身进了客厅。
我虽觉得姑妈这莫名其妙的脾气来的奇怪,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什麽,於是尴尬地笑了一下就带着张语绮走了进去。两个女人分别坐在长沙发的两个极端位置,都不说话,连我给她们倒的热水都没有拿起来喝一口。
突然,还是姑妈打破了僵局:「敢问张小姐,这三更半夜的是带着我们家淩淩去做什麽了?车子又是因爲什麽才抛锚的?」字字句句,仿佛沾染了冰雪寒霜,毫不留情的冲着张语绮飞过去。
张语绮却显得不慌不忙,似乎又恢复成了以前的那个冷静而睿智的她:「非常抱歉,但是是一些公司内部事务,不方便说开,还请您能体谅。」
「是吗?」姑妈又是冷笑了一下,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从那具温热柔软的身体里竟然神气地爆发出来了一股十分强大的黑暗气场,「张小姐这个解释还真是牵强,看来贵公司从事的恐怕也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业务吧,既然张小姐不愿意多说什麽,我请你下次出门的时候不要再带上我们淩淩了,我们淩淩没有那个本事,请你不要爲难他!」
「姑妈…」我有些看不下去她这样的针锋相对,於是小声地嗫嚅了一声算是提醒。
相比之下,张语绮却显得平静许多,似乎并不把姑妈的这种唇枪舌剑放在心上,反而是说道:「非常抱歉让您担心了。」
我正惊讶着她这样的女人竟然也会轻易地给别人道歉的时候,她却又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帮我找个人来。」说完,迅速地从我手里抢过手机,劈里啪啦地打了几行字之後重新递给了我:「这是我的一个私人医生,你现在马上去请他过来一趟,记得,要快。」
我还想再多说些什麽,却觉得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实在是诡异得可怕,於是决定三十六计走爲上,截了个屏就出门了。这是一个黑带上的人,既然张语绮这麽说了,那应该是一个很厉害的医生吧。我盯着屏幕上的字,把那些信息默念了一遍然後记在心底。
随着门栓「卡啦」响了一声,张语绮才总算是松下一口气,从刚才陈海淩说要带自己回家开始,她就有种预感,至於现在这个局面,当然也已经料想到了。张语绮并不是因爲身上这点小伤才说什麽找医生这样的话,她实在是害怕,害怕待会儿陈嘉倩的情绪太过激动,万一说了什麽出来,那样的话後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果真,陈海淩刚一出门,陈嘉倩也无需再隐藏什麽了,脸上的表情立马变得凶狠起来,愤怒地指着张语绮:「你到底是来干什麽的?!张语绮你告诉我!二十年前你害我们陈家害的还不够吗?既然已经走了,就不该再回来才对!你现在这是在做什麽!」
张语绮此时身体很虚弱,说话的时候有些有气无力:「很抱歉突然打扰了,我保证只会有这一次。」
「你保证?」陈嘉倩仿佛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脸上的表情变得夸张而玩味,「张语绮,你且告诉我,你得保证值多少钱?你觉得我凭什麽相信你?」
张语绮似乎是有些无奈,又好像是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真的很抱歉。」她感觉不太好,大晚上的吹了那麽久的冷风,现在开始有些头晕了,只说了几个字就觉得有点支持不住身体,於是微微往後躺了一点,身体压在柔软的垫子上。
而这一系列动作看在陈嘉倩的眼睛里,仿佛是张语绮故意高冷并且不和别人说什麽话一样,於是眉头皱了一下,然後声音更加尖锐讽刺地说道:「张语绮,我没想到你现在竟然还能这麽坦然地跟我说话,看来果然是以前太小看你了吧?面对着我也就罢了,可是淩淩,那是你亲生的儿子啊,你竟然也能完全无动於衷吗?」陈嘉倩心里很清楚,凭借着张语绮的能力和她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会直到今天还不知道陈海淩就是她儿子才对,至於爲什麽在已经知情的情况下还能这麽坦然地带着陈海淩到处乱跑,是该说她心态太好吗?还是别的什麽呢?
张语绮听见「你的亲生儿子」这几个字的时候,眸子蓦地一痛,眼底波光微微潋灩了一下,但却是转瞬即逝罢了。她自然之道这件事情,可是那又能怎麽样呢?重担在身,她不能完全遵从自己的内心行动。
想到这里,张语绮凉凉地垂下眼角,鲜艳欲滴的红唇勾起一个明媚的弧度:「你在说什麽呢?我怎麽完全听不懂?什麽儿子不儿子的,才几天不见而已,你怎麽就多了这麽个胡说八道的毛病呢?」
「你说什麽?!」陈嘉倩显然是不曾料想到张语绮会是这麽个装疯卖傻的回答,难道说她真的还什麽都不知道吗?但是这怎麽可能呢?!不应该的啊!她只觉得膝盖瞬间软了一下,整个人险些站不住脚,还好她最後用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才使得整个人没有垮下去。她看着面前这个冷静的过分冰凉的女人,怒火再一次从心头燃烧起来。那些沈睡了二十多年的记忆,再一次密密麻麻的滋生起来,将她整个人团团包裹住了。千言万语一时间全部涌到喉口的位置,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最终,她也只是发出了一声浅浅的冷笑,整个身子都抖动了一下:「呵呵,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还真是没错啊。张语绮,哦不,现在应该叫一声张小姐了吧,毕竟你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我们也不该再有什麽牵扯了。钱这东西还真是神奇,连亲儿子都可以不认了,哈哈哈,还真是讽刺。」
张语绮听着她再明显不过的冷嘲热讽,不知怎的心头又出现了那天在商场里遇见黎绮雯的一幕,两个女人愤怒又痛苦的表情似乎完全相同,交融在一起看起来竟然一点都不违和,而两个声音也是无一不在指责着她:你是白眼狼啊,你狼心狗肺不知感恩。呵呵。张语绮垂下头,是这样的吧,在所有人看来,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她勾起唇角,声音听起来依然是那种金属一样的冰凉坚硬,不带一丝感情:「虽然我听不懂你究竟在说些什麽,至於我跟着深哥了,这是我的人身自由,他人无权干涉,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不过总之对於今天的冒昧打扰,我还是要说一句不好意思,如果没有什麽别的事情,我最多叨扰到陈海淩回来就走,请多包涵。」说话的时候,还极其优雅地轻轻颔了一下首表示抱歉。
陈嘉倩眉头皱的反而更深了些,看见张语绮这个优雅从容的模样,反而更觉得她十分做作恶心,还说什麽「深哥」,呵呵,跟着别的男人就觉得这麽好吗?想到这里,陈嘉倩的十根手指攥成了一个拳头,指甲狠狠地紮进手心,脸上的表情僵硬而骇人:「如果你真觉得不好意思,这种虚情假意就不用告诉我了,倒是淩淩…这个孩子,才是真正的苦命人。」听见陈嘉倩说到了陈海淩,张语绮垂着头,被长发遮盖住的半个脸颊之下,一双眸子蓦地瞪大。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下面攥成拳头,单从表面看起来,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泰山崩於前我自岿然不动的冷硬模样。这个话题她没办法接,只能安静地咬着嘴唇听陈嘉倩说下去。
陈嘉倩说到这里,情绪也带了些深沈的伤感,望向窗外,颇有几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们陈家出了那些意外之後,简直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什麽都没有了,所有的名誉、金钱,即使这些都不重要,可是我的哥哥…他再也回不来了,你们都走了,丢下这麽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说到这里时,语气突然森冷下来,转过头来,目光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紮进了张语绮的太阳穴:「张语绮,你知道我和淩淩两个人这麽多年是怎麽过来的吗?呵呵,说出来估计你都不会相信吧,也是,那些岁月,我自己都觉得虚幻的一点都不真实啊。我抱着淩淩,找不到什麽像样的工作,几乎是什麽乱七八糟的兼职都做过,发传单、在饭店洗碗和打扫卫生、淩晨四点多在加油站的便利店做店员…经常是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呵呵,不过年当时年轻嘛,忙一点也没什麽的,可是慢慢地,淩淩也长大了啊,这个孩子,从来都没有吃过亲妈的一口奶,我就买那种很便宜的奶粉喂他,幸好这孩子还算争气,日子还算过得去,竟然也就这麽健健康康的长大了。可是孩子们长大了总要离开家吧?淩淩没有户口,我费了好大工夫…这个事情不说也就算了,学籍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是学费、生活费,这些已经远远不是做一些简单的兼职能够应付得来的了。」说到这里,陈嘉倩似乎是完全被过去的那些岁月给吸了进去,脸上的表情变得逐渐慵懒起来。
「所以啊,我就不得不做些别的东西,後来开始自己做些小生意,挣了点小钱,然後又机缘巧合地进入了现在这个公司,一步一步地爬到了今天这个位子。」说着说着,她慢慢地走到了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边,动情地看着窗外的夜色,柔软的唇畔轻轻张开:「你知道吗?就因爲你们俩都是警察,我就鼓励淩淩也读了警校,这孩子果然也争气,在念书这件事情上从来就没有让我费过什麽劲。」说到这里的时候,嘴角又不自觉地上扬了起来,露出一个奶油般甜美的微笑。
而这个微笑,在张语绮看来,却仿佛是一把绵密而滚烫的沙子一样,缓慢而均匀地洒进了她的心脏里面。陈嘉倩在诉说这些过往的时候,虽然是痛苦的,可是一提到陈海淩,表情就会变得无比慈爱,甚至从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些莹白色的柔软光芒,她实在不愿意…将其称之爲温柔。自己作爲一个母亲,将这个孩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可是一场变故,她没得选择,只能将自己的亲骨肉抛弃,没法看到他的成长。他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甚至是学会自己用筷子和勺子吃饭,这所有的所有,原本应该由母亲陪伴着完成的生命历程,自己却无一例外地全部缺席了。说起来还真是惭愧的很…
张语绮咬着牙,心脏在胸腔里七上八下跳的欢快,可她却连撩开头发露出脸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才是最正确的。一时间眼眶酸涩得不得了,已经有一些泪水开始在里面打转了,可是不可以啊,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掉眼泪的啊!张语绮用力抿着嘴唇,拼尽所有力气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身形颤抖。
陈嘉倩显然还沈浸在自己的回忆中,那些深沈的记忆,仿佛是一段光滑而平整的绸缎,上面缝制满了只属於她和陈海淩两个人的记忆,没有什麽其他的人可以得到取代。她面上挂着温暖而柔和的光泽,情绪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温软下来,褪去了锋芒,顿了片刻之後,她继续平静地说了下去:「我本来以爲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呢,淩淩毕业了,也有了一份像模像样的工作,虽然都是警察,可这孩子却比你有良心的多,我也相信他不会能够放得下我一个人远走高飞什麽的。所以,」说到这里,陈嘉倩突然又变了脸,眸子里全是阴沈道:「所以啊,张语绮,别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了。」最後一句话虽简短,却分明直击人心。张语绮感觉心脏蓦地一痛,由於强行把眼泪忍了回去,现在眼眶被憋得通红,像是被寒冷的大风吹过一样。
是吧,她果然是不配享受这样宁静安逸的生活的啊。可是即使如此,张语绮却也不能表露心迹,人人都觉得自己痛苦,又有谁真正懂得她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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