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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日咱们暗中在京城里造声势,如今看来很是有用。如若一切顺利,最迟明年便能有上书的机会。”京城暮春的夜里,杨青山站在窗前:“你也实在辛苦。”
“侯爷这是哪里话。”季浔应道:“这都是在下应做的。”
杨青山的住处在海军学院,往来实在不便,于是他便委托季浔在京城郊外寻了一处老宅子购置下来。此时他们置身其中,夜里习习微风正穿堂而过。
“季浔,”杨青山环顾四周:“你找的这处宅子倒是凑巧。”
季浔望向他:“侯爷此话怎讲?”
其实季浔带他来时他便觉得眼熟,只是方才一直在谈论革新之事便没心思想这些。杨青山眯起眼看向窗外,这天的夜色极为舒朗,巷子里安宁寂静,一弯新月宛如镶嵌入绸缎的宝石,周围点缀着灿烂的繁星,可他恍惚间却好似听见了不远处深巷里的嘈杂,纵使那分明是没有的。他轻轻阖上眼,脑海中却满是那年的秋日里他提着灯从无边浓稠的夜色中背出来的青年,挥之不去,历历在目。
“你可还记得你们何管带?”提到何立,杨青山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他自嘲地笑了:“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
“自然记得,直到最近威海卫那边才有人告诉我他年节一过便去广州了。”一听到何立,季浔的心跳忽而加快了许多,他赶忙稳住心神,极力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侯爷怎么突然提到他?”
杨青山的笑意愈发深了,他本是个极为敏感的,可此时他满心念着那人,以至于竟没发觉季浔拼力掩饰之下仍然流露而出的些微局促。他望着远近的夜幕,想着何立从广州寄给自己的信:“其实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一桩旧事。”
“侯爷若想说,在下便听着。”季浔被杨青山这句话勾起了好奇,他很想知道那人从前是何模样,在他未曾参与的时光里又经历过怎样的欢喜与难处。他很想听杨青山说这些,他想知道这人与何立究竟一同经历过什么,哪怕只有只言片语。
“时候不早了,我却还留你听我说这些闲话,”杨青山叹了口气:“是我不好。”
“侯爷何必说这些。”季浔作揖道:“在下愿意听。”
真正要说了,杨青山却不知该从何谈起。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才说:“别看你们何管带如今浑身是刺,其实他以前极为爱哭,总是一副委屈模样,”他细细回想着,旧时光里在他面前无数次失态与落泪的青年愈发清晰,他无奈地笑了:“活像个大姑娘。”
大姑娘?季浔努力想象着,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水师中以军纪严明著称的何管带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还没等他想明白杨青山便接着说:“那时他也实在是没分寸,听风就是雨,总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他莽撞得罪了人,人家气不过,把他打了一顿扔到巷子里。我记得清楚,那巷子就在不远处。”
“还有这种事?”季浔哭笑不得,忽而明白了何立与程轩一众的疏离是怎么来的:“那时年轻,倒也寻常。”
杨青山笑着点点头:“那天我找到他时已是深夜了,他就在地上趴着,我把他背到医馆。”讲到这些杨青山实在心疼,可他不想在季浔面前透露出自己的软弱,于是故作轻松地说:“他当时还问我能不能不去医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把钱袋丢了,不想跟家里要钱,怕被何老爷骂。”
季浔忽而有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头一次离着何立这般近,哪怕他们先前曾在一艘军舰上朝夕相处了许多年。他想着年纪尚轻时在重重人情反复之间为难的何立,只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何管带,是个心思柔软易落泪又时常担忧被长辈责罚的青年,是卸去了重重防备与盔甲的真情真性的人。
“可那时的江宁府何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季浔顺着杨青山的意思打趣道:“何管带也实在有趣。”
“是啊,”杨青山道:“只是向来高楼起,宴宾客,高楼塌,转瞬而已。”他忽而想起了何学义过世那天,于是夜色温润落在他眼中也变得无比刺眼,他垂下眼帘不再向外看:“何老爷过世时我曾悄悄潜入他们当时住的宅子,”他自嘲地笑了:“那时我甚至都不敢告诉他我去了,因为我早已被定罪反贼,为了何家的利益名声,我只能躲在门外,连他一面都不能见。”他心里生疼得很:“这事我到如今都没告诉他。”
“为何?”季浔不解。
杨青山摇摇头:“都过去了。”
往事云烟散,多说确实无益,更何况从没有过合适的契机。杨青山再也克制不住,他稍稍抬起头,本想着能忍住眼泪,却在闭眼的瞬间泪如泉涌。
季浔不敢再说话,他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先前他只知道何立待杨青山是十足十的痴心不改,如今看了杨青山这般模样,再加上这人先前无论如何都不准许他利用何立以助革新之事,他只觉得这人用情至深丝毫不比何立少。
可这些都只是他知道的,季浔不知道杨青山曾在何老爷与何夫人的墓前满心郑重地说要护那人安好,曾在何立直冲冲地告诉他革新之事起不到他预想中的作用时盛怒之下仍舍不得与那人一刀两断,季浔也不知道杨青山向来傲骨却愿意为了何家去恳求旁人,不知道他们曾一同在大西北的山川城巷间相依相靠。时光给了何立厚重的心防,教会了他在人情往来中如何自处,却也给了他最为珍贵的回馈。
“走吧。”不知过了多久,杨青山先说话了:“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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