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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房里只剩抽噎声时他说:“这里,这里是豆豆休息的地方,涂完水水,躺在这里,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
我以为他说完了便轻声喊了一句“豆豆”。
谁知他眼里带了些许嗔怪和被丢弃的恳求,哆嗦着嘴唇又说:“这里也是瑶阿姨,不要豆豆的地方。”
我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细声细语附在他耳边:“豆豆,瑶阿姨不是不要你了……”
他眼圈红肿,眼眶两汪湖泊,迷迷糊糊看了我一眼又转头去看那床被褥:“豆豆知道,豆豆都知道,瑶阿姨不要的不是豆豆,瑶阿姨是不想豆豆染病,瑶阿姨想要豆豆过的好,想要豆豆遇到好人……”
我双手环住他的额头:“哥哥在这。”
豆豆突然没了声,原来他已经把嗓子哭哑了:“哥哥,我们把那些带走吧,还有药,豆豆喜欢那些药药,那些瓶子也能给若轩阿姨画得很好看,”他短短的手指在光线里到处指,食指头最后落在那床被褥,“把这个带走吧,豆豆盖着这个能睡得很舒服,都不想醒过来。”
我摆摆手拦住了上前来的萧萧,俯身和豆豆说:“不可以豆豆,不能乱拿别人的东西,你瑶阿姨对你那么好,怎么能拿走她的东西?留在这作个念想吧。”
噤声,随后豆豆捧起我的脸:“对不起。”他说了十几遍,我让他别说了,够了够了,你瑶阿姨不会想看到你哭的,他还在说,说得更多种类更丰富了,说自己是坏孩子,说自己是野崽,说自己是灾星是孽种,他连这些话都听不明白更不识得这些字,可那一个个吐出来的音节却无比清晰,像是灭魂钉一样死死地钉在他自己身上。
萧萧都听不下去了,怒目圆睁,恨不得找个人扇一巴掌,他的手抖了抖,平静下来,终究不愿意吓到孩子。
我想他是把这些年咒骂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了,便生了很大的火,按住他的嘴,冲他吼:“你别说了,听没听到!”
他被我吼迷糊了,话噎了回去嘴还在抖,耷拉着眼皮颤颤瞄了我一眼:“听……听到。”
“你别这样轻贱自己,我不爱听,你瑶阿姨也不爱听,”我顿了顿,整理思绪,长吁长叹,接着说,“哥哥以前是不是说过,别人爱你了,你就开心。你现在哭哭啼啼的别人不开心,那你怎么办?”
这种没有逻辑但能卷动情绪的话对豆豆是最有用的,他又呆住了,缓缓试探道:“那……那我爱别人?”
“别人想不想你哭?你瑶阿姨想不想你哭?”
“……不想。”
“不想。好了,你看都哭成这样了,”我掸了掸他脸上沾到的灰尘和泪交错纵横,“还要再待一会吗?如果想走了我们再去瑶阿姨的坟前看看。”
“嗯。”他的声音终于不再颤抖。
他安静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似乎是作给别人看,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和萧萧此时也停止小声攀谈,把所有的宁静都留与他。他腿靠着床角,双手紧紧抓握着大腿,裤面一圈一圈褶皱,
他在我看来,时大时小,当我看他看得仔细,他就占据了整张床,当我扫视屋内,余光看他像缩成了婴儿。
端正而坐,心游万仞,秋水无波,那最纯粹的原始性灵尚未经受社会的规训,不曾受缚于任何思想,在空中飘荡,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即使这里的风使人窒息,也禁锢不住畅通无阻的魂,他的心或许在九霄之上神游,见得天台见得幽冥,一切死亡的神话回归了最本质最温柔的故里,亦或许他的心只在房间里、思故人,呼气吸气间酿成云雾环绕……
良久,他说想走了,前脚刚走,大年就堵到门口,开始骂起来,说他晦气,在这里做个哭死鬼,他媳妇死了还不得安宁,克死媳妇不够要祸害全家,小灾星快快走。我还没还嘴,豆豆就说:“大年舅舅,你说没说够,说够了,我就走了。”
我没教过他这样的话,可能是跟别人学的,宠辱不惊,一下变了个人似的。萧萧前去问瑶阿姨的坟在哪,他说打死他也不会告诉我们,难道要让这个煞星去坟头闹鬼,闹得他媳妇死后不得安宁才满意?
我把随身携带的一千元掏出来塞给他,让他把方位告诉我们以后闭上嘴,他的气势一下跌落下去,往青云的屋里瞥了一眼,满是皱纹的驴脸上竟有了歉意和感激,他喘着粗气看看手心里沾汗的钱又看了看豆豆,强镇着恶意说出了方位,还有恳求,恳求豆豆别在自己媳妇的坟前哭闹,因为外人这么做是大不敬。
豆豆一声不吭拉着我们走出了房门,走前他礼貌地隔着门和两位哥哥打了招呼便离开了。
车里看天,多少有些黯然,云雾漫遮天,远处巍峨的山上有雾气环绕,我们时刻像往山上进发,越发感到爬高的冷空气钻入车内,我问豆豆会不会冷,不等回答已经给他披上了外套。
到了山头小坡,前头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小茅屋,后头是稀疏平林,对着太阳的方向,不过今天没有太阳,倒显得阴郁。
不算广阔的野地里,豆豆领着我们望到了尽头,那儿是杜佳瑶的墓碑,和城市里的墓碑不同,这儿的墓碑并不整齐排列,而是和草野鸟雀成了一体,听着若有若无的流水,闻着一树桂花香,虽然看着有些坡度,但亦是一抹白灰,融入了乡野自然。
“亡妻杜佳瑶之墓”金字上椭圆小像,两旁红文小字。坟前挂着白花,供着红黄的果子,碑下是些许绿意的坟包。
豆豆绕过坟包,上前伸出细嫩的手掌,反复拂碑,缓缓地把凿刻得凹凸不平的印记用手掌记住,貌似这一块被风吹蚀了,那里沾了草根,低声絮语:“瑶阿姨,小芋现在很好,你在天上也开心,小芋饿了会吃,冷了可以穿,没人欺负我……小芋不怪瑶阿姨赶小芋走,不怪瑶阿姨凶,瑶阿姨对我最好,最想我开心,小芋都知道……小芋有礼貌,会做好孩子,会懂事不受欺负……小芋不会忘掉瑶阿姨,瑶阿姨也不要忘掉小芋……”
他把自己从瑶阿姨的床到我的床再到瑶阿姨的坟前,这一长段旅程,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我才知道这个孩子的眼睛里的世界,一如枝头上歪着头的雀儿,他说自己的腿走得很酸,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但是没有地方要他,他只能顺着瑶阿姨以前带他看过的方向迷迷蒙蒙地一直走一直走,这条路躲过了山坡溪流,躲过了恶犬恶童,却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低矮的房屋越垒越高,单纯的颜色越添越多,脚下的树枝变成了水泥地,头顶的鸟叫变成轰鸣,各种香气变得时淡时浓,一切都开阔起来。他从天亮走到天黑,到了街上,鞋烂了,裤子破了,衣服弄脏了,胳膊和膝盖血红血红,他没有了力气昏倒在人群中间,过了很久有了来扶他,他感到离开了冰凉的地面,本来发热的身体被地面染凉以后又有一点暖意从手肘传过来,他到了一个蓝白小屋子,里面的蓝外套,比大年还高大威武……他们问了一些问题,红疤脸回答说这孩子全身一块玉牌,又脏又破倒在路边,自己看见的时候天都黑了,看见有团东西趴在那,以为是条死猫影响市容,就过去看,结果是个面色惨白的小孩。那群人问了几句就把带他来的人打发走了,继续打量提问他,他发现这个玉牌上有两个字,似乎是名字,但相对应的数据并没有显示出来,因为夏芋这种名字只在省外寥寥数个,也不是这个惨样子。问他从哪来到哪去,他只说自己是被赶出来的不要回去,问他找谁他喃喃说苏泽存,最后到了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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