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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饿鬼考弊司大人（第1页）

饿鬼

齐地有个叫马永的人，他生性贪婪，品行无赖。家里常常穷得一无所有，乡亲们都拿他开玩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饿鬼”。马永三十多岁的时候，日子过得愈发穷困潦倒，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就像那羽毛零散的鹌鹑。他常常两手抱在胸前，在集市上抢夺别人的食物来吃。大家都嫌弃他，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同县有个姓朱的老头，年轻时带着妻子在繁华的大都市里生活，从事的职业不太光彩。到了晚年，他回到家乡，被当地的读书人所唾弃，大家都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然而，朱老头回乡后，行为变得十分正派，一心行善，时间久了，人们才渐渐对他以礼相待。

有一天，朱老头看到马永抢了食物却不给钱，正被店铺的老板纠缠。朱老头心生怜悯，替马永付了钱。之后，他把马永带回自己家，还赠送了几百钱给马永，让他拿去做本钱，好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马永拿了钱离开后，却根本不想着去谋个营生，只是坐吃山空。没过多久，钱又花光了，他又重蹈覆辙，继续在集市上抢夺食物。但他心里常常害怕遇到朱老头，于是就跑到了临邑。

有一晚，马永借宿在学宫。冬天的夜晚格外寒冷，他竟然把圣贤塑像头上的旒摘下来，还把塑像的木板拆下来当柴火烧。学官知道了这件事，非常生气，想要惩罚他。马永苦苦哀求，说自己愿意为学官赚钱，以此免罪。学官一听，心中暗喜，就放他走了。

马永打听到有个学生家境殷实，就登门强行索要钱财。他故意激怒那个学生，然后用刀划伤自己，还诬陷学生，把学生告到了学官那里。学官借机勒索了学生一大笔贿赂，才没有向上级申报将学生黜退。其他学生因此都非常愤怒，一起到县尹那里去申诉。县尹清正廉明，查明了事情的真相，下令打了马永四十大板，还用枷锁锁住他的脖子。仅仅过了三天，马永就死了。

就在马永死去的那个夜晚，朱老头梦见马永穿着官服、戴着官帽走了进来，对他说：“我辜负了您的大恩大德，如今特来报答您。”朱老头醒来后，他的小妾生下了一个儿子。朱老头知道这孩子是马永转世，就给他取名叫马儿。马儿小时候不太聪慧，但朱老头还是很高兴他能够读书。

等到马儿二十多岁的时候，朱老头竭尽全力为他打点一切，终于让他考上了秀才，进入了县学。后来，马儿到外地参加考试，住在旅店中。白天他躺在床上，看到墙壁上都糊着以前考生的文章。他仔细一看，其中有一篇文章的题目是“犬之性”四句。马儿心里觉得这个题目很难，就认真地读了起来，并把文章的内容记在了心里。等到考试的时候，没想到出的题目恰好就是这个，马儿就把之前记住的内容写了上去，结果得了优等，还获得了官府发放的廪膳补贴。

马儿六十多岁的时候，被补授为临邑的训导。他在任上几年，竟然没有结交到一个重道义的朋友。只有当别人从袖中拿出钱来的时候，他才会满脸堆笑，露出谄媚的神情；要是没有钱，他就会冷眼相待，睫毛似乎都变长了，一副冷漠得像不认识对方的样子。

偶尔县令因为学生犯了点小错，只是让他给予轻微的惩罚，他却像惩治盗贼一样残酷地拷打学生。要是有人来状告学生，那些有钱的学生就会赶紧来给他送礼求情。他的种种行为，让学生们实在无法忍受。

而此时的马儿年近七十，身体臃肿，又聋又瞎，还常常向人打听哪里有能让白头发变黑的药。有个狂放不羁的学生，把茜草根锉成粉末骗他说是黑发药。第二天早上大家一起看，马儿的头发和胡须都变成了红色，整个人就像庙里所塑的灵官的样子。马儿大怒，要去拘捕那个学生，可学生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经逃走了。马儿因此心中愤恨难平，郁结于胸，几个月后就去世了。

考弊司

河南有个叫闻人生的人，生病卧床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一天，他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秀才走进屋里，恭恭敬敬地跪在他的床边，言行举止谦逊有礼，礼数周全。接着，秀才请闻人生出去稍微走一走，说着便挽起他的手臂，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走了好几里路，秀才还没有要告别的意思。闻人生停下脚步，拱手向秀才告别。秀才却说道：“还得麻烦您再走几步，我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闻人生忙问是什么事，秀才回答说：“我们这些人都归考弊司管辖，司主名叫虚肚鬼王。初次拜见他的时候，按照惯例应该割下大腿上的一块肉，想请您帮我在他面前美言几句，求个情。”闻人生惊讶地问道：“犯了什么罪要受到这样的惩罚？”秀才说：“不一定是犯了罪，这是老规矩。要是送的贿赂多，就可以赎免。可我实在是贫穷。”闻人生说：“我向来不认识鬼王，怎么能帮上忙呢？”秀才说：“您前世是他祖父一辈的人，他应该会听从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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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一座城郭。走进一个官府衙门，只见房屋算不上十分宏大宽敞，只有一座厅堂高大宽广。堂下东西两侧各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绿色的字写着斗大的字，一块石碑上写着“孝弟忠信”，另一块写着“礼义廉耻”。他们犹豫着登上台阶，走进厅堂，只见堂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大大地写着“考弊司”三个字。厅堂的柱子之间，有一副用木板雕刻着的翠绿色字的对联，上面写着：“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闻人生还没来得及仔细观赏，考弊司的官员就出来了。只见那官员头发卷曲，腰背佝偻，看起来像是有几百岁的人，而且鼻孔朝天，嘴唇向外翻着，都包不住牙齿。他身后跟着一个主簿吏，长着老虎的脑袋，人的身体。还有十几个人在旁边侍立着，有一半长得狰狞凶恶，就像山中的精怪。秀才悄悄说：“这就是鬼王。”闻人生吓得够呛，想要转身退出去。鬼王已经看到了他，走下台阶作揖请闻人生上堂，还关切地询问他的起居情况。闻人生只是唯唯诺诺地应答着。鬼王又问：“您来这里有什么事？”闻人生便把秀才的请求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鬼王脸色一变，说道：“这是有既定规矩的，就算是父亲的命令我也不敢违背！”他神情威严，让人觉得一句话都插不进去。闻人生不敢再说话，急忙起身告辞。鬼王侧身相送，一直把他送到门外才返回。

闻人生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偷偷地潜回去，想看看事情会有什么变化。他来到堂下，就看见秀才已经和几个同辈人一起，被反绑着双手，手指也被紧紧地夹着，显然已经被绳索捆绑得结结实实。一个面目狰狞的人拿着刀走过来，扒下秀才的裤子，在他的大腿上割下一片肉，大约有三根手指那么大。秀才疼得大声嚎叫，声音都快嘶哑了。闻人生年少气盛，重情重义，愤怒得无法控制自己，大声喊道：“如此凄惨，这成什么世界了！”鬼王吃惊地站起来，暂时命令停止割肉，趿拉着鞋子快步迎向闻人生。闻人生愤怒地冲了出去，向集市上的人四处诉说，声称要向天帝控诉这里的恶行。有人笑着说：“你也太迂腐了！那蓝天白云，茫茫苍苍，到哪里去找天帝诉说你的冤屈呢？这些鬼物只和阎罗王亲近，呼喊阎罗王或许还能有个回应。”于是给闻人生指明了去阎罗殿的路。闻人生赶忙前往，果然看到阎罗殿威严赫赫，阎罗王正坐在殿上，他便跪在台阶下大声喊冤。阎罗王把他召过去讯问一番后，立刻命令几个鬼卒拿着绳索、提着锤子前去。不一会儿，鬼王和秀才都被带到了阎罗殿。阎罗王审问清楚情况后，勃然大怒，说道：“念你前世读书刻苦，暂时委派你担任这个职务，等你投生到富贵人家。可你如今竟敢做出这样的事！现在要抽去你身上的善筋，增加你身上的恶骨，罚你生生世世都不能取得功名！”鬼卒们于是用锤子打他，鬼王仆倒在地，一颗牙齿也被打落。鬼卒又用刀割破他的手指，抽出里面的筋，那筋亮白如丝。鬼王疼得大声呼痛，声音像杀猪一样。等到手脚的筋都被抽完，有两个鬼卒把他押走了。

闻人生磕头拜谢后走出阎罗殿。秀才跟在他后面，对他感激不尽。秀才挽着他的手，送他走过集市。他们看到一户人家，垂着红色的门帘，门帘里面有一个女子，露出半张脸，容貌极其美丽。闻人生问道：“这是谁家？”秀才说：“这里是烟花柳巷。”走过那户人家后，闻人生心中恋恋不舍，停下脚步，坚决要留下。秀才说：“您为了我才来到这里，现在却让我独自回去，我怎么忍心呢。”闻人生坚决推辞，秀才这才离去。闻人生望着秀才走远，急忙走进门帘里面。那女子出来迎接他，脸上满是欢喜。两人走进屋子，相对而坐，互相通报了姓名。女子说自己姓柳，小字秋华。这时，一个老妇人走出来，为他们准备了酒菜。喝完酒，两人走进帷帐，恩爱非常，还急切地订下了婚约。

天亮后，老妇人走进来说：“柴米油盐都没有了，要耗费郎君的钱财，这可怎么办呢？”闻人生这才想起自己口袋里空空如也，心中惶恐羞愧，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确实没有带一文钱，不如写个借条，我回去后马上送来。”老妇人脸色一变，说：“你听说过夜度娘索要欠款的吗？”秋华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闻人生只好暂时脱下衣服作为抵押，老妇人拿着衣服笑着说：“这衣服还抵不上酒钱呢！”她嘴里不停地抱怨着，和秋华一起走进里屋。闻人生感到十分羞愧。过了一会儿，他还盼着秋华能出来和他告别，再订下之前的约定。等了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悄悄进去偷看，只见老妇人和秋华，从肩膀以上都变成了牛头鬼面，眼睛闪烁着凶狠的光，相对而立。闻人生吓得急忙跑了出来，想要回家，却发现道路错综复杂，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他向集市上的人打听，可没有人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他在集市的店铺之间徘徊，度过了两个白天和夜晚，心中充满了凄凉和酸楚，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知道是进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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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秀才路过，看到了他，惊讶地说：“怎么还没回家，而且如此狼狈？”闻人生羞愧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秀才说：“我明白了，你莫不是被那个花夜叉迷惑了吧？”于是怒气冲冲地前往那户人家，说道：“秋华母女，怎么如此不给人面子！”过了一会儿，秀才拿着闻人生的衣服回来交给他，说：“那个淫贱的婢女太无礼了，我已经责骂过她了。”秀才把闻人生送回家，这才告别离去。闻人生回到家后突然昏死过去，三天后才苏醒过来，他把这些经历说得清清楚楚。

大人

长山的李质君孝廉前往青州，在途中遇到了六七个人，他们说话的口音很像河北一带的。李质君仔细看了看他们的脸，发现每个人的两颊上都有伤疤，伤疤的大小如同铜钱一般。他感到十分奇怪，于是就询问他们为什么都有同样的伤疤。

这些客人说道：“去年我们在云南做客，傍晚的时候迷失了道路，误入了一座大山之中。那山里全是陡峭的悬崖和深谷，根本无法走出去。山谷中有一棵非常粗大的树，树干有好几尺粗，长长的树枝绵绵不断地垂下来，树荫覆盖的面积足有一亩多。我们这些人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就一起把马拴好，解开行装，在大树旁边休息。

到了深夜，老虎、豹子、猫头鹰等各种野兽，依次吼叫起来。我们这些客人只能抱膝而坐，彼此相对，吓得根本无法入睡。忽然，来了一个巨人，身高足有一丈多。我们吓得紧紧地聚在一起，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巨人走到近前，用手抓起马就吃，六七匹马一会儿就被他吃光了。吃完马之后，他折断树上的长枝条，抓住我们的头，从腮帮子穿过去，就像穿鱼一样。把我们一个个都穿好之后，他提着枝条走了几步，枝条被压得发出了断裂的声音。巨人似乎担心我们从枝条上掉下来，就把枝条的两端弯曲起来，然后用大石头压住，这才离开了。

我们觉得巨人已经走远了，就拿出佩刀，自己割断了穿在身上的枝条，忍着剧痛拼命地逃跑。还没跑出去几步，就看见巨人又带着另一个人来了。我们害怕极了，赶紧躲到了草丛中。只见后来的那个人更加高大，他走到树下，来回巡视，似乎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了‘啁啾’的声音，就像巨大的鸟叫声，听起来非常愤怒，大概是在生气巨人欺骗了他。于是，他就用手掌打巨人的脸。巨人弯着腰，顺从地接受着，一点都不敢反抗。不一会儿，他们就都离开了。

我们这些客人这才惊慌失措地从草丛中出来。在荒野中逃窜了很久，远远地看到岭头上有灯火，就一起朝着那里跑去。到了之后，发现是一个男子住在一间石室里。我们进去后，围着他跪拜，同时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男子拉着我们让我们坐下，说道：‘这些怪物实在是太可恶了，然而我也没有办法制服它们。等我妹妹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商量对策。’

没过多久，一个女子扛着两只老虎从外面走进来，她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都跪在地上，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女子说：‘我早就知道那两个家伙会作恶，没想到他们如此凶狠顽劣！我马上就去除掉他们。’说完，她从石室中拿出一个铜锤，这铜锤重达三四百斤，然后就出门离开了。

男子煮起了老虎肉招待我们，肉还没有煮熟，女子就回来了，她说：‘那两个怪物看到我就想逃跑，我追了他们几十里路，砍断了其中一个的一根手指才回来。’于是，她把那根手指扔在地上，那手指比人的小腿骨还要粗。我们都吓得要命，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她却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肉煮熟了，我们因为伤口疼痛吃不下。女子把一些药粉撒在我们的伤口上，疼痛立刻就止住了。天亮后，女子送我们到树下，我们的行李都还在那里。我们各自背上行李走了十多里路，经过了昨天晚上打斗的地方，女子指着那里给我们看，石头洼里残留的血迹还有一脸盆那么多。走出大山后，女子才和我们告别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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