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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贾氏笑道:“你这丫头片子,懂些什么呢?一则,你们太太说的也是正理。春朝如今虽孝顺恭敬,但这一家子都指着她一人,勇哥儿又是年轻后生,少年夫妻怕老婆是常有的事。时日长了,弄到个牝鸡司晨,我们这样的人家岂不吃人笑话?有人进来,分一分秋色也好。二来,虽是我前头说陆家是攀了门好亲,也实在是无奈之言。若还是你老太爷在世时的光景,这商户门第的女儿给陆家做侍妾都还嫌低微,又怎会讨进来做正房?春朝虽好,可惜没个好出身。娶了她这样的媳妇儿,真是辱没了咱家的门第。章家那丫头,虽说落到这个地步,但出身是好的。差不多这一年前,还是个官宦小姐。纳她进来做妾,给咱家门面上也添上几分光辉。我适才说那样的重话与你太太听,只是叫她别猪油蒙心转错了主意,弄出纵妾灭妻的故事来,可就得不偿失了。”
宝莲听的懵懂,只好笑道:“我都听糊涂了,老太太说的这是两头话呢。”
陆贾氏见她不懂,便与她明说道:“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如今的吃穿用度都靠着谁?你们太太就是个色厉内荏、中看不中吃的货,外头瞧着厉害,其实无用,着紧处便要躲滑。能把你老爷挑唆的同他兄弟分家,也就算到顶了。她当家这些年,那钱只见往外送,再不见往家拿的。田里的佃户是连年跟她打擂台,她在家里倒会跳脚,到了人跟前便如木偶泥人一般,全然不会应对。这一年年的,这一家子人没被她弄到去要饭吃已是造化了。说来也不怕人耻笑,讨你奶奶进门时,那办喜事的钱竟然是问亲家公借的。这陆家的脸面,算是让我这好儿媳给丢尽了!”说到动气之处,禁不住用手猛捶炕几。有年岁的人,生不得这样大气,一口气没上来就狠咳了几声。
宝莲见老太太动气,不敢再问,连忙倒了热水过来,捧与她吃,方才又说道:“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家里如今也好了。老太太只管享福就是了,何必去问这些是非。”
陆贾氏喝了两口水,也不理这话,径自又说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现下还有三件大事。一是红姐儿的亲事,虽说婆家还没寻妥,也就是这两年间的事。她嫁妆尚未齐备,须得着紧。第二件便是勇哥儿的前程,这仗总有打完的一日。待他回来,官场人情往来,衣装门面,出入跟随,上下少说也得个二三百的银子方才够使。陆家中兴全在勇哥儿一人身上,可是马虎不得。这最末一件,乃是我自己的事。我虽不要他们风光大葬,总也要顾全了陆家的颜面。这三件事下来,着紧也得七八百两银子。这钱却从哪里出?你们老爷当那主簿,一年的俸禄差不多也只够一家子喝西北风。你们太太是不消说的了。也只好再做旁的打算。我私底下也盘算过一回,你们少奶奶手里,如今大约得有千两银子上下的数目,要多也没了。细算算,还真不大够使呢。不把她笼络住了,咱们家岂不是倒了房柱子?”
这主仆两个正在屋里说话,忽闻外头廊上有些响动。宝莲连忙扬声问道:“什么人在外头?”宝荷从门外进来,说道:“是姑娘的猫跑了过来,姑娘已抱了去了。”
陆贾氏也就不再言语,往净室念佛去了。
夏春朝自出了上房的门,就觉身上乏的厉害。回到房中,只交代了丫头几句话,就一头睡倒,直至红日西斜时分,方才醒来。
她见天色已晚,恐误了晚饭,连忙起来梳妆整理,一面就问道:“这一下午可有人来回话?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我睡前吩咐下的,可都得了?”宝儿上来伺候梳头,就回道:“有两个嫂子来说采买的事儿,因无甚要紧,我便先打发她们去了。奶奶才睡下,珠儿便去厨房传话了。奶奶吩咐的汤,已叫他们炖上了,这会子该得了。并没别事,倒是姑娘来了几遭。见奶奶睡着就回去了,问是什么事,也不肯讲。”
夏春朝听着,心里暗想,不知这小姑子急着寻我何事。转念又道:左不过又是些淘气的勾当,或者缺了零钱使用。便没往心里去,待梳头穿衣已毕,打听上房已摆下饭来,便仍旧带了珠儿过去了。
走到上房,饭菜都已齐备了,果然就有夏春朝午后吩咐的那盅排骨花胶枸杞汤。
少顷,陆贾氏同柳氏都到了,众人落座。夏春朝依照往日规矩服侍了一回,又笑道:“这花胶是媳妇儿今儿从铺子里拿的,是夏掌柜新从一位广东客商那里进来的好货。这东西最是滋补人的,这样上好的胶等闲还不易得呢。老太太、太太都试试,吃过了好益寿延年,长命百岁!”
柳氏听了这些甜话,将嘴一撇。本要吐出些刻薄言语,但因心里记着午后婆婆的言语,便就压了。那陆贾氏倒是哈哈一笑,脸上菊纹绽开,似是十分欢悦,说道:“你这孩子就是嘴甜,惯会哄我们这些老婆子开心的。但不说这汤是否养人,得你这两句话,我也要多活两年喽!”说毕,又大笑起来。她这一笑,满屋人也就陪着笑,顿时一阵热闹。
陆贾氏又对柳氏说道:“这花胶昔年老太爷在时,我也吃上过几盅,倒真是个好物。吃了些时候,身上一些旧日坐下的毛病都没了。后来家道不济,也就断了顿。今儿既然春朝孝敬,你也该试试。想必你以前也不曾见过。”那柳氏听这话倒似是暗中讥刺自己出身低微,见识浅薄,不由暗暗咬牙。原来陆贾氏向来看重门第,柳氏年轻时没少吃她的冷眼,这婆媳两个这一辈子都不大对付。到了现下,两人皆有了年纪,为着体面,才不大提这些事了。此事是柳氏一块心病,今日听婆母再度提起,自然深恼不已。然而当着小辈下人们跟前,又不好发作,只好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我哪里比得上老太太见多识广,什么事儿都见过的。”陆贾氏见她恭敬,知晓为午间一番敲打之功,便也不再说那许多。
陆家这些家人都是后来才用的,这些陈年旧事连着夏春朝在内并无一人知晓。众人听在耳里,只道是这婆媳两个寻常闲话,也就揭了过去。
一顿饭吃毕,陆贾氏自回房去。夏春朝回去吃了晚饭,又到上房来坐。
少顷,老爷陆焕成来家。夏春朝同陆红姐请安已毕,方才各自回去。
那夏春朝回至房中,因下午睡得久了,这时也不觉困。闷坐了一回,想起日前小姑子陆红姐托她的活计,便叫宝儿将针线取来,就着灯下一针一针绣将起来。
珠儿过来挑了挑灯芯,站在一边看了一回,便说道:“咱们奶奶绣的花儿真好看,怪道姑娘整日吵吵着要奶奶替她绣呢。”宝儿接口说道:“姑娘的针线,也是奶奶一手教出来的,能差到哪儿去?只是自己不肯做。”夏春朝头也不抬的说道:“她旁的都好,但只这蔷薇绣不好,偏她又爱这个。”
众人正说话间,陆红姐忽从外头进来。夏春朝不防她这时走来,连忙让座。那陆红姐快步走上前来,看了她手里针线一眼,就说道:“我的好嫂子,你还有闲心做这个哪?你就快要与人挪窝了!”
议论
夏春朝听她这话来的甚奇,一时不能明白,只是看她来的匆忙,满面惶急之色,便笑道:“妹妹来的匆忙,可是出什么事了?妹妹先坐,有话且慢慢讲来。”说着,就吩咐宝儿道:“与姑娘冲盏杏仁露来。”宝儿答应着去了,夏春朝便叫陆红姐坐下说话。
陆红姐在她面前坐了,就将今日午后在祖母房外所听之事细细的告诉了一遍,说道:“今儿下午,送了姨妈和表姐回去,咱们不都散了?我因上午走了许多路,身上乏,又困的厉害,就到屋里睡了一会儿。起来时,就见我那只雪狮子猫跑了出去。因我素知老太太每日午后是必要做一回功课的,恐这东西去扰了老太太清静,便就追了过去。谁知走到那边,没听见敲木鱼声,倒是老太太同太太在屋子里喁喁的说话。我本也没打算细听,只是偶尔听到里面两句关系着嫂子,就立着了。原来太太有意将我那雪妍表姐说给哥哥做妾,向老太太说了许多话,里头还夹了许多嫂子的不是。老太太虽数落了太太一顿,却倒也准了。只怕明儿太太就要来同嫂子说这事儿了,嫂子还是快想怎么应对罢!”
夏春朝乍闻此讯,便如晴天霹雳,一时竟没了言语,半日方才强笑道:“咱们家几辈的人都不曾纳妾了,怎么到如今却破了例?想必是你听岔了。何况,老太太素来疼惜我,想必不会答应这事。太太……平日里虽有些不和,但我在她面前是素来恭敬的。”陆红姐见她不信,登时就急了,说道:“我的傻嫂子,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亲耳听到的,那还有假么?老太太若当真疼你,又为什么不告诉你哥哥来信?你是不知,老太太虽面上夸你贤惠,背地里提起却总要添上可惜二字。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嫌嫂子你出身微末,门第不高。嫂子来家晚,不知前头的事儿。太太当年为着这个,没少生气。如今是受气的媳妇熬成了婆,自然要逞一逞婆婆的威风了——如今且不说这些不相干的,嫂子还是想想明儿怎么回太太的话罢!”
夏春朝听了这一席话,身子一晃,险些就坐不住,两眼泛红,胳膊也软了半边,半日方才低声道:“自进了你们陆家,我自问并未行过半分亏心之事。每日里早起晚睡,操持家务。你哥哥要觅前程,须得银子使用。家里没有现钱,要拿我的头面去当,我是半个不字也没得。那间干货铺子,不是我倒空了娘家赔来的妆奁,又哪里来的本钱?如今我也不是要卖弄功劳,只是实在想不通!”
陆红姐叹气道:“嫂子平日里倒是聪明,怎么今日倒糊涂起来?我虽没念过几日书,也还知道有个‘功高震主’的道理。正因嫂子在家中这般辛苦,太太方才那样嫌你。倘若以往太太这家当的好,那也罢了。偏生太太于这上面的才能甚窄,家事连年颠三倒四,银钱有出没进,一家大小只看她的笑话。虽说老爷也不管事,然而老太太是只怪在太太一人身上的。自从嫂子进门,家里诸般勾当都操持了起来,这合族亲友、街坊四邻谁不夸嫂子贤惠能干?”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好的越发好,歹的越发歹。太太挨了这些年的白眼,心里岂能没有几分愤懑?再则,嫂子虽一心为家中着想,把一应家务都揽在了自己身上。看在太太眼里,却不说嫂子辛苦,只道你把持权柄,调唆的一家大小都只听你的话,不遵她的吩咐。老太太和她是素来不卯的,老爷向来不管家事,家人又都是嫂子手里使出来的。她只觉势单力薄,便想着把雪妍表姐弄进来给哥哥做妾,好添一添她的势力。这些话若是往常,我也不肯对嫂子说的,只是今儿这事儿委实不像话了。我故此先来告诉嫂子一声,好叫嫂子有个防备。”
她一气儿说了许多话,只觉口干舌燥,便将茶盏端起,把那杏仁露喝了大半盏。
这些道理,夏春朝往日心底也曾觉察,只因自己为婆家辛苦甚多,不肯细想。如今被小姑子当面讲出,心口便如被人扎了一刀一般,又是委屈,又是酸痛,一泡眼泪只在眼眶中打转。然而这夏春朝虽是性格温柔平和,秉性却极是要强,当着人前不肯示弱,当下强撑出一幅笑脸来,说道:“多谢妹妹特特儿走来告诉我这些,我心里有数,妹妹不必焦虑。妹妹待我好,我都记在心里。天晚了,只怕那边老太太见疑,妹妹还是快些回去罢。”
陆红姐见她这般说来,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了,嫂子多防备些。”话毕,更不多言,就起身去了。夏春朝连忙使宝儿相送。打发了陆红姐离去,夏春朝坐在炕沿上,手里兀自握着那绣了一半的枕头套子,望着炕几上一灯如灯怔怔的出神。
珠儿上来收拾茶碗,又拨了拨灯芯,见她面色不明,便道是为陆红姐言说纳妾一事,就劝道:“奶奶且宽心些,虽然姑娘这样说,但太太还不曾同奶奶说。或许明儿太太改了主意也未为可知。何况老太太素来疼惜奶奶,奶奶何不去求求老太太呢?只要讨了老太太口里的话,太太也不能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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