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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朱怀镜一个蒙在鼓里。他回到家里,撞见女人正同那男人在床上龙腾虎跃。他跑到厨房取了菜刀,愤怒地砍去。但他用力过猛,没有砍着别人,却把自己大腿砍了一刀。他痛得跳了起来,大声叫喊,却出不了声。原来做了个噩梦。 朱怀镜醒来,背上黏黏乎乎的,出了大汗。香妹早已起床了,正在厨房忙做早餐。他没有睡好,头有些重。又不能再睡,怕上班迟到。 一家人吃了早饭,上班的去上班,上学的去上学。琪琪还得爸爸用单车驮着去学校,一来要赶时间,二来这会儿路上车太多了不安全。 寒风嗖嗖,琪琪坐在单车上冻得打颤。到了大门口,却见许多男女围在门口要进来,同武警战士推推搡搡。 “爸爸这是干什么? ”琪琪感到奇怪。 朱怀镜信口说:“他们是工厂里的工人。工厂发不出工资,他们没有饭吃,来找政府要饭吃。琪琪要好好读书,不然长大了当工人,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吗? ” 琪琪还听不懂,却早已习惯了在大人面前说是,就含汉糊糊答应了。朱怀镜又问:“琪琪长大了想干什么? ” 琪琪想了想,说:“不知道。妈妈说长大了不要当干部,没钱。”听了这话,朱怀镜就笑了,心里不知是酸溜溜的还是幽默。 送了琪琪回来,门口围着的工人没有了,却见五颜六色的三角旗满地都是。几个武警战士在飞快地打扫。想必刚才一定发生过冲突。这些工人也的确可怜,他们只是要一口饭吃,可自己还同儿子那么说,真是罪过。 走到办公室,先上了厕所,对着镜子整理了发型。外面风大,头发给吹乱了。原先在下面工作,要是成天把头发弄得油光水亮,别人肯定说你脱离群众。可到了这大机关,头就要一丝不苟了,不然人家说你没修养。可他的头发不太熨帖,弄不好又乱了。这真为他平添了许多烦恼。他刚调来时不识深浅,口无遮拦,有次开玩笑说自己头发总是乱糟糟的,烦死人了,真是满头烦恼丝啊! 可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秘书长谷正清耳朵里去了,让谷秘书长很不高兴。“他烦恼什么? 组织上对不起他还是怎么的? ”谷秘书长这话又七弯八拐转到了朱怀镜耳朵里,让他着实吓了一大跳。谷秘书长对他有看法了。他知道中国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上司对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从此朱怀镜讲话更加谨慎了。还得时刻注意谷秘书长的脸色,看他对自己的看法坏到了什么程度。但风度照样还是马虎不得的,他便只好坚持用摩丝维持发型。可如今冒牌货多,难得碰上好摩丝,只得时常往头上抹些水上去。 朱怀镜整理好发型,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去了办公室。打扫卫生是早上要做的第一道功课。于是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和柜子。柜子一溜儿摆了五个,占了整整一面墙。他一个人坐这间办公室,可属于他的柜子只有一个,其他四个是前任几位秘书长占着的。有个柜子顶上放着一个印花瓷瓶,天天打扫卫生,他都得把它拿下来抹一下,很费事。放在那里也有碍观瞻。有回朱怀镜就把这瓷瓶取下来,放在桌上当笔筒用。却让谷秘书长看见了,狠狠骂了他一顿:“你这是怎么回事? 老同志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动? 这些老同志,都是老一辈革命家,严格讲来,他们用过的东西都算革命文物,得进博物馆! 你知道吗? 这个瓷瓶,是老秘书长第一次进京,从中南海带回来的,老人家最心爱的。”朱怀镜想不到这事竟让谷秘书长发这么大的火。说的那位什么老秘书长不知是姓庞还是姓盘,反正现今在办公厅工作的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是不是早已作古也未可知。他只好恭恭敬敬把瓷瓶放回原处,像供奉释迦牟尼佛牙舍利一样。这几个深蓝色的铁皮柜也从来没见人来打开过,他却要天天把它们抹得一尘不染。 看样子谷秘书长对他的看法已经定格了,要改变也难了。他在荆都还玩得不怎么开,就只好在这里死捱了。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死牛任剥的境地。 可朱怀镜倒总认为谷秘书长犯不着为那瓷瓶如此光火。也许他给谷正清的印象太恶劣了,人家就借题发挥吧。也许谷正清是借着尊重老领导,树立自己的威信。用老人压新人,甚至用死人压活人,这在中国官场似乎是老套路了。 洒扫完毕,就坐下来看材料。年底了,又要起草政府工作报告了。目前的任务就是看资料。成天面对一堆死气沉沉的材料,也真是无聊。便翻开一迭国际内参。什么海湾战争、波黑局势、石油危机,等档档档。关我屁事! 又去翻那材料。可翻了一会儿,便冷得直哆嗦。机关暖气管道九月份就开始维修的,原来说两个月完工,现在三个月了,还没有弄好。这时,刘仲夏从隔壁打电话过来,说有事叫他过去一下。他便过去了。扯完了事情,刘仲夏问:“你昨天看球去了? ” “对,我去哩。你怎么知道? ” 刘仲夏说:“我正在你后面。见你有朋友在一起,我也就不招呼你了。” 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明溪,不知道的,一见那样子,都会以为他是不三不四的人。不知刘仲夏怎么看? 他便即兴搪塞:“我那位朋友,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二流子。他们艺术家都这样。别看他其貌不扬,在中国画坛,他还是有影响的人物哩! 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中曾根康弘都收藏过他的作品。” 刘仲夏一下子肃然起敬了:“真的? 看不出嘛。老朱交的朋友还够层次嘛。” “哪里哪里,朋友就是朋友。他也别在我面前充什么艺术家。艺术家怎么样? 不照样打嗝放屁? ” 刘仲夏也就谈了一会儿绘画艺术,说了凡·高、达·芬奇等几个外国画家的名字,很内行的样子。然后试探道:“你可以给我帮个忙吗? 你知道的,我这次搬房子后一直没怎么布置。你可以请你朋友给我作幅画吗? ” 朱怀镜没想到刘仲夏会开这个口。这就叫他为难了。他太了解李明溪了。要是说让他替某某大人作幅画,他不骂死人才怪。最要紧的是他刚才扯的是弥天大谎,如果当作真事儿做起来只怕要露马脚的。那样的话,刘仲夏就会说他是在愚弄人。刘仲夏见他有些为难,就说:“当然要付报酬的,不能剥削别人的劳动嘛。不过太多了我也付不起,意思意思吧。” 反正谎言已经出笼,朱怀镜只得顺势胡说下去了:“报酬你就别提了。你知道他画作的价格吗? 通常行情是一平方尺三到五万,这还得看他的心情。心情好呢要价便宜些,心情坏呢那就贵了。是朋友,白送也白送了。说不准,我去试试。他们这种人,都有些怪。不是我们这些朋友,还真受不了他。” “那就拜托你了。”刘仲夏客气说。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及细想这事怎么同李明溪说,先给他挂了电话去约他中午出来。 李明溪不太情愿出来,说什么事这么神秘,电话里说说不就得了? 朱怀镜说你这是讲废话,好说我不说了? 于是两人约好,中午十二点在市政府对面东方大厦一楼咖啡屋见。 说好之后,朱怀镜再来细想这事。管他个鬼哩! 反正话也说出去了,只好将计就计了,假戏真做了。再说刘仲夏对画坛也一无所知,能哄就哄吧。这时突然停电了。市政府也常停电,事先也不打招呼。他原先在下面工作,县政府的电是不敢随便停的。偶尔停了一回,政府办一个电话过去,电力公司的头儿会吓得忙做解释。也不知现在下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从这里的迹象看,似乎市政府的威信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本来就冷,停了电,室内阴沉沉的,更觉寒气森森。窗外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冬越来越深了。 朱怀镜中午下了班,径直去了东方大厦。等了半天,李明溪才进来。他穿了件宽大的羽绒中褛,人便有些滑稽。 咖啡屋备有快餐,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是这里的创举。生意倒还好些。他俩各人要了一份快餐,再是一些饮料。一边吃着,朱怀镜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请你替我作幅画。” 李明溪觉得奇怪,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朱怀镜,说:“你不也神经了? 你平时不是总说我的画臭,送给你作揩屎纸都嫌有墨吗? 今天出鬼了! ” 朱怀镜不好意思起来,说:“你就别小心眼了。我那么说你,是见你太狂了,有意压压你的锋芒。你就当回事了? 说实在的,你的画并不差,只是你没出名。你该知道毕加索的笑话。这位大师后期画风越来越怪诞,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据他晚年私下透露,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画出这么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只是他的名气太大了,不论怎么画,都得到世人的喝彩。人们越是欣赏他的怪,他就越画越怪。这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媚俗。也不知当时人们争相购画和收藏毕加索画作的时候,那些自命高明的美术评论家为他的作品大吹大擂的时候,毕加索老头儿躲在一边是怎么想的,说不定暗自发笑吧。” 李明溪听了只是笑,并没有知音之感。他反正一直在笑。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反正不懂画。” 朱怀镜说:“那么你是只给懂画的人作画了? 这样的话,你们当画家的只有饿死一条路。不过真正要饿死的也只是你这些不成名的。人家吴冠中、黄永玉他们,落笔千金! 国画不是讲究留白吗? 人家画面上留出一大块白宣纸,也是好几万块钱一平方尺! ” 李明溪这下收住了笑容,只把饭菜嚼得吱吱响。朱怀镜说:“你别同我这样了。我这也是有苦衷哩! ”他便把缘由说了,只是没有说到日本前首相收藏李明溪画作的事。 李明溪这就抬了眼睛,目光怪怪地望着朱怀镜,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又是笑。好半天才说:“你要去拍马,拿我的画作当拍子? 开始我还想给你画,现在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画了。” 朱怀镜急了,说:“我拍他的马屁干什么? 他只是处长,我也是副处长。我要拍马屁也会去拍秘书长,拍市长。只是我们一道共事,人家提出来,我怎么好驳人家的面子? ”李明溪是个糊涂人,没有去想刘仲夏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李明溪。朱怀镜当然也没说起上午即兴说谎的事。他只是说他单位的人事关系,当然也说得遮掩。他说官场这正副之间,有时是天壤之别。就说市长,不仅带着秘书,还有警卫,出门就是警车开道。到了这个位置,说不定哪天往北京一调,就是国家领导人了。至少也是部长什么的。但副市长们,弄不好一辈子就只是这个样儿了。正职要是一手遮天,你就没有希望出头。刘仲夏就是这种人,他不让任何下属有接触上级领导的机会,好像怕谁同他争宠似的。碰上这么一位正职,你纵有满腹经纶,也只是沤在肚子里发酵。他没有权力提拔你,甚至也并不给你穿小鞋,但就是不在领导面前给你一个字的评价,哪怕坏的评价也没有。那么你就只有在他刘处长的正确领导下好好干了。干出的所有成绩,都是因为他领导有方。你还不能生气。你没有理由生气,别人并没有对你怎么样呀? 你要是沉不住气,跑到上级领导那里去诉苦,就是自找麻烦了。领导反而会认为你这人品行有问题。人家刘仲夏同志可是从来没有说你半个不字,你倒跑来告人家状了。所以你只好忍耐和等待。朱怀镜就这么要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了,市长换了两位,他同市长话都没有搭过一句。市长他倒是常看见,但这同老百姓天天在电视里看见没有什么两样。在电视里还可以看见市长的头部特写,连市长伸出来的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他通常是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上市长。现任市长姓向,一位瘦高的老头儿。向市长从走廊里走过,背后总是跟着三两个蹑手蹑脚的人。这些人都是办公厅的同事,都是熟人。可他们只要一跟在市长背后,就一个个陌生着脸,眼睛一律望着向市长的后脑勺。似乎向市长的后脑勺上安着荧光屏,上面正演着令人兴奋的色情片。前面的人就忙让着路,就像在医院急救室的走道上遇上了手术车。朱怀镜碰上这种情形,总会情不自禁地叫声向市长好。向市长多半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只管往前走。有时也会笑容可掬地应声好。但即使这样每天碰上十次市长,市长也不会知道你是谁。可市长偶尔回应的笑容却令朱怀镜印象深刻。他有时在外面同别人吃饭,人家把他当市长身边的人看,总会怀着好奇心或别的什么心问起向市长。这时他就会想起向市长的笑容,感慨说:向市长很平易近人。他心里清楚,这与其说是在摆向市长的好,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护面子。如今这世道,不怕你吹牛说自己同领导关系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你如何在领导面前拍马,就怕让人知道你没后台。朱怀镜缺的就是后台! 朱怀镜一时也不说话了,只机械地嚼着饭,不知什么味道。这本是一个清静的所在,但他俩的清静有些叫人发闷。吃完饭,两人又各要了一杯咖啡。 “明溪,”朱怀镜语气有些沉,“你是槛外人,自然可以潇潇洒洒,无所顾及。但官场滋味,你是无法体会的。不亲临其境,谁也想象不出那种味道。一切都是说不出的微妙。比你创作的苦闷更甚百倍千倍。你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我就太难做到了。” 朱怀镜说了许多,无限感慨。他从来没有这么同人推心置腹讲过自己的境遇。他知道现在这世道,你同人家诉苦,除了遭人看不起,连一点廉价的同情都捞不着。所以现在人们不管弄得怎么焦头烂额,却总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牛皮喧天。有些人屁本事没有,居然就凭吹牛,转眼间就大富大贵了。你今天还在笑话这人瞎吹,明天你就不敢笑话别人了。人家早已真的人模人样了。 朱怀镜说话的时候,李明溪一直埋着头。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怪异。等朱怀镜说完,长叹一声,他才似笑非笑地说:“如此说来你还真的很痛苦? 我原来只以为你有些无聊哩! 好吧,我画吧。你说,他有何兴趣? 我没有激情,只好搞命题作文了。” 朱怀镜想了想,说:“那也一时说不上。不过人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只会说几句官话,他还是经济博士哩。” 李明溪听了马上笑了起来,说:“经济博士? 据我所知,如今官场上有些人的文凭来得可并不经济哩。” “人家可是出过几本书的哩。”朱怀镜说,“他那几本书将是他在政界过关斩将的重要资本。”朱怀镜说是这么说,他怎么不知道李明溪说的是事实? 花钱买硕士、博士文凭的领导干部太多了 “有了。”李明溪突然眼睛亮了一下,随之掩嘴而笑。 朱怀镜原以为他得到灵感了,可是见他的样子像是恶作剧,就说:“画什么东西就随你,只要不像纪晓岚搞他什么‘竹苞松茂’之类的东西去骂人家就行了。他也是文化人,你的那些小聪明,人家懂! ” 说好了,时间也就差不多,两人付了账走人。朱怀镜径直去了办公室。 他一个下午没事,只在装模作样地看资料。冷又冷得要命,久坐一会儿就透心凉,只好起身到各间办公室走走。手下同志们是两人一间办公室。同事们见他来了,忙招呼朱处长好,手便下意识地在摊开的文件夹上拂弄着,好像要告诉他,他们正在认真阅读资料。一见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他们是在海阔天空地聊天了,却故意装胡涂,说:“都在看吗? 时间越来越紧了,要好好看一看资料。不光是看,还要琢磨一下观点。”同事们点头称是。他当然明白手下人最烦的就是成天傻坐着看资料,却仍是故作正经,强调吃透材料的重要性。他讲得好像很认真,手下人听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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