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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苏塔让葫芦上养心殿找四儿,四儿上军机处办差了,皇帝正在申饬大臣,李长顺等人皆在殿内伺候,没人能传得上一句话。好容易四儿回来了,宁嫔宫里的人又赶着上养心殿来,说嫔主儿受了寒,请主子爷去看一看。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就算要去,从养心殿上宁嫔宫里,是不会经过摇光罚跪的长街的,等消息好容易递上去,只怕连人都已经冻没命了。
到底是李长顺眼尖,留了个心眼,愿意帮她。趁皇帝登辇的空当,将话报了。万岁爷面色如常,只说了句要去瞧老祖宗,便改道往慈宁宫那头去了。御辇行得比往常都要快,明黄的仪仗排山倒海,不消片刻,便看见了在道央上跪着的人。
后来是怎么回来的,不敢说。苏塔早已命人摆了春凳在夹道上等着,主子爷亲自下辇将人抱上了春凳,让她们打头,堂堂万岁爷的御驾倒成了区区宫女的仪仗,在后头紧紧地跟着,边上伺候的人一声也不敢吭,夹道的宫人皆背过身去。若不是恰巧太皇太后醒了,只怕万岁爷怹老人家要一股脑把人送到榻榻里才算完。
要说论容貌,宫里的主子们不施珠翠,与摇姑娘没法儿比。年轻姑娘眉眼边的蓬勃劲儿,任谁瞧见了都要眉开眼笑的。何况是从小捧凤凰似的捧出来的姑奶奶,威风,英气,说话间眼睛里都流转着光彩。不像在深宫里浸淫久了的妃嫔们,一举一动里都透露着精巧的算计。
其实主子爷当这个家也很不容易。他们有缘分,小时候是见过几次的。彼时的舒宜里氏尚且显赫,先老太太领着她入宫来,陪皇太后说话。小小的姑娘家裹在锦绣堆成的衣裳里像凤凰,却不像别家姑娘那样娇气摆作派,见这谁都是笑盈盈的一张脸,和谁都混得开。那时小端亲王最爱和她玩在一处,万岁爷反倒还受了冷落。
谁知道呢,缘法就是一件这么奇怪的事情,有些人你以为没有缘分,实际缘分且深厚着呢。有些人你以为缘分深厚,耐不住命运多拨弄两下,也许再也没有音信了。
小端亲王派人打听摇姑娘的事,她与苏塔都知道,闲来替她谋划合计,能得太皇太后庇佑,嫁给端亲王,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如今舒氏倒了,正头的福晋怕是指望不上。小端亲王那不着四六的人,这几次在主子爷跟前办差倒是很有模样,若是此后振奋起来,实打实谋一些差事,又有万岁爷看顾着,前程也坏不到哪里去。做一个富贵宗室,闲散平淡地把这一辈子过了。等再过些时日,逢着大赦,抬作正头福晋,便没有什么好烦心的了。
只是万岁爷这番举动,不寻常。瞧怹老人家那日的模样,一张脸绷得紧,周身都是凛人的气度。他为君四海数年,再大的事情在跟前,也是澹然温和的神色,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乱了分寸。那次却不同,那次的神情简直令人害怕,是知道嫔主要歇菜了的害怕,一看便是怒到极处了,是真真切切的天子之怒。
好在现在老主子醒了,过了这一劫,还有数十年的筹划。老主子一眼看见摇姑娘就投缘,老太太那样看重她的妹妹,必然也会为她的孙女,安排一个最妥当的去处。
摇光睡得轻,一阵一阵的发热。听见细微的响动就害怕,乍然睁开眼,头一个见着的便是芳春。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摇光慌慌张张地想去擦,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芳春见着了,亦是心酸,抽出帕子来替她拭泪,柔声道:“好姑娘,委屈了。此番是在慈宁宫的地界里,咱们都护着你呢,再没人能伤着你。”
宁嫔身边的宫女下手下得狠,原本如冰如缶的一张脸,到现在还留下扫不去的红痕,像是太皇太后暖房里养着的抓破美人面。芳春有意避开伤口,却不料还是碰到了些,她眉头一紧,咬着牙忍疼,半分也不愿多说。
芳春收回帕子,又替她掖了掖锦被,“老主子醒了,直说要见你。我们不愿让老主子伤心,说你病着,不好传病气过去的。便是这样,姑娘也要争口气,为了老主子,早日好起来呀。”
摇光的声音有些颤颤的,许久没有说话,喉咙里积作一团火,再不复从前的清脆响亮,倒像是揉皱了的一团纸似的。她连说话都有些断续,毕竟是力不从心的缘故。
“我…我好了…就给老主子…老主子问安去……”
芳春忙嗳了几声,端水来,仔仔细细喂她喝了,“姑娘在病里,切忌多说话,费嗓子。眼下老主子跟前着紧,姑娘跟前难免短缺些人。我给姑娘把需要的物件一应备在边上,姑娘受累。”
被褥里的人便奋力点了点头,一只纤细的手从被褥里探出来,在床头双指弯曲,这是病里的人代行大礼的手势。
芳春回去时,西暖阁里静得很。太皇太后靠在大迎枕上,皇帝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也许是刚散了朝会,连衣裳也来不及换,外头一件天马皮的石青色褂子,衬得人面若冠玉好身姿,只可惜那双眼却心不在焉的。
太皇太后努努嘴,说苦,“拿开,拿开,不喝这个。”
皇帝便招人送蜜饯上来,仍旧好声好气地劝:“这是今年新渍的海棠果子,酸酸甜甜的。老祖宗爱和白玉粥,配上那香香脆脆的鹌鹑腿子,孙儿都备上了。您把药用了,孙儿再伺候您进些小食。”
太皇太后又好气又好笑,“瞧瞧,瞧瞧,他竟是这般对一个病老太太的。这个在书里叫什么?携鹌鹑腿子以令老太太不成?”
老太太有精神,大家伙便高兴,陪着说笑了一回,才哄得老太太把药吃了。太皇太后见芳春进来了,招招手,也不避着皇帝,问:“醒了?”
“已醒了。姑娘让我代请太皇太后安,说待她能起身了,便立时来请太皇太后的安。”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皇帝一眼,见他拿着调羹的手放了下去,便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丫头,我病时她费心照料我,谁曾想好容易我醒了,她又倒了?若不是你们说来,这功劳还教旁人占了呢!”
苏塔说:“老祖宗福寿,您病时,贵妃常携着全妃宁嫔来看您。”
太皇太后说哦,“那是她们有孝心。”
皇帝默不作声,将手中的汤盏搁了,又让人换帕子来,稳而有序:“前头几位太福金、亲王们亦想来瞧瞧您,孙儿想着玛玛尚在病中,便先拦下了,等玛玛好起来,再请进宫来叙话也不迟。此次孙儿祭天,成明学着办差,倒是很得力。”
太皇太后很是诧异,“那猴儿逢着如来了?照这么说,他妈梦里也会笑醒来吧!”引得众人又发一回笑,皇帝便趁势道:“故而孙儿盼着玛玛早日好起来。孙儿点了成明上军机处学着办差,前几日瞧见他把自己收拾得极熨帖,走起路来十分威武。”
“十分威武么?”老太太睁大眼睛,一看就不很相信,“怕不是还要引着脖子,朝东边儿叫唤两声罢?”
陪太皇太后玩笑了会子,老人家尚且在养病,不好久扰。皇帝伺候太皇太后歇下,又向苏塔、芳春、烟锦、蒲桃四个细细嘱咐了几句,才由苏塔芳春送着,一路出了慈宁门。
雪渐渐的停了,宫人拿着扫帚扫积雪开道,隐隐露出瓦青色的地砖。皇帝的缉珠龙靴一步一步走得端稳,主子爷明显不高兴,身边的人也不敢插科打诨,只得亦步亦趋地小心伺候。
皇帝两眉拧着,似乎是在思索,过了养心门,便有内殿与廊下侍奉的宫人簇拥上来,皇帝眼尖,瞥了一眼四儿,李长顺便会了意,招呼四儿进殿去。
天阴阴的,东暖阁里焚着龙涎香,帘幕低垂,仿佛人在画图间。四儿一颗心都蹦哒到腔子里了,想着实在没有什么事得罪过万岁爷,便老老实实地盯着自己的靴角,垂首站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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