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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过头去叫道:“李升,怎么不给二少爷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这儿倒呢,”她又向世钧点点头笑道:“你坐会儿,爸爸就下来了。小三儿,你来叫哥哥。来!”她的第三个孩子正背着书包下楼来,她招手把他叫过来,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钧的侄儿差不多大。世钧笑道:“你几岁了?”姨太太笑道:“二哥问你话呢,说呀!”世钧笑道:“我记得他有点结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个,上次你看见他,还抱在手里呢!”世钧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随即牵着孩子的手出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她在那里叫喊着:“车夫呢?叫他送小少爷到学堂去,马上就回来,老爷要坐呢。”她知道他们父子会谈的时间不会长的,也不会有什么心腹话,但她还是防范得很周到,自己虽然走开了,却把她母亲调遣了来,在堂屋里坐镇着。这老太太一直跟着女儿过活,她女儿现在虽然彻头彻尾经过改造,成为一个标准的人家人了,这母亲的虔婆气息依旧非常浓厚。世钧看见她比看见姨太太还要讨厌。她大约心里也有点数,所以并没有走来和他打招呼。只听见她在堂屋里赶赶咐咐坐下来,和一个小女孩说:“小四呀,来,外婆教你叠锡箔!喏,这样一折,再这样一折——”纸折的元宝和锭子投入篮中的赶咐声都听得见,这边客室里的谈话她当然可以听见。她年纪虽大,耳朵大概还好。
这里的伏兵刚刚布置好,楼梯上一声熟悉的“合罕”!世钧的父亲下楼来了。父亲那一声咳嗽声虽然听上去很熟悉,父亲本人却有点陌生。沈啸桐背着手踱了进来,世钧站起来叫了声“爸爸”。啸桐向他点点头道:“你坐。你几时回来的?”
世钧道:“前天回来的。”啸桐道:“这一向谣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听见什么消息?”然后便大谈其时局。世钧对于他的见解一点也不佩服,他只是一个旧式商人,他那些议论都是从别的生意人那里听来的,再不然就是报上看来的一鳞半爪。
啸桐把国家大事一一分析过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会。他一直也没朝世钧脸上看过,但是这时候忽然说道:“你怎么晒得这样黑?”世钧笑道:“大概就是我回来这两天,天天出去爬山晒的。”啸桐道:“你这次来,是告假回来的?”世钧道:
“没有告假,这一次双十节放假,刚巧连着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几天工夫。”啸桐从来不大问他关于他的职业,因为父子间曾经闹得非常决裂,就为了他的职业问题。所以说到这里,啸桐便感到一种禁忌似的,马上掉转话锋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世钧本来要说:“我听见妈说的。”临时却改成:
“我听见说的。”
他们亲戚里面有几个仅存的老长辈,啸桐对他们十分敬畏,过年的时候,他到这几家人家拜年,总是和世钧的母亲一同去的,虽然他们夫妇平时简直不见面,这样俪影双双地一同出去,当然更是绝对没有的事了。现在这几个长辈一个个都去世了,只剩下这一个大舅公,现在也死了,从此啸桐再也不会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啸桐说起了大舅公这次中风的经过,说:“真快……”啸桐自己也有很严重的血压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联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从前刘医生替我开的一张方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赶明儿倒要找出来,去买点来吃吃。”世钧道:“爸爸为什么不再找刘医生看看呢?”啸桐向来有点讳疾忌医,便推托地道:“这人也不知还在南京不在。”
世钧道:“在。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啸桐道:“哦?
小健出疹子?“世钧心里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这些事他倒要问我这个从上海来的人,可见他和家里隔膜的一斑了。
啸桐道:“小健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养得大养不大。
我看见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经有六年了!“说着,忽然淌下眼泪来。世钧倒觉得非常愕然。他这次回来,看见母亲有点颠三倒四,他想着母亲是老了,现在父亲又向他流眼泪,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是因为年老的缘故么?”
哥哥死了已经六年了,刚死那时候,父亲也没有这样涕泪纵横,怎么六年之后的今天,倒又这样伤感起来了呢?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了一条膀臂,第二个儿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这时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
世钧不作声。在这一刹那间,他想起无数的事情,想起他父亲是怎样对待他母亲的,而母亲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层阴影。他想起这一切,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来。
姨太太在楼上高声叫道:“张妈,请老爷听电话!”嘴里喊的是张妈,实际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爷。她这样一声喊,倒提醒了世钧,他大可以不必代他父亲难过,他父亲自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啸桐站起身来待要上楼去听电话,世钧便道:
“爸爸我走了,我还有点事。”啸桐顿了一顿,道:“好,你走吧。”
世钧跟在父亲后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亲向他笑道:
“二少爷,怎么倒要走了?不在这儿吃饭呀?”啸桐很不耐烦地道:“他还有事。”走到楼梯口,他转身向世钧点点头,自上楼去了。世钧便走了。
回到家里,他母亲问他:“爸爸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只说:“说起大舅公来,说他也是血压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像也有点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风。不是我咒他的话,我老是担心你再不回来,恐怕都要看不见他了!”世钧心里想着,父亲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刚才那样伤感。这一次回南京来,因为有叔惠在一起,母亲一直没有机会向他淌眼抹泪的。想不到父亲却对他哭了!
他问他母亲:“这一向家用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一向倒还好,总是按月叫人送来。不过……你别说我心肠狠,我老这么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么办,他的钱都捏在那个女人手里。”世钧道:“那……爸爸总会有一个安排的,他总也防着有这样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可是到那时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东西都在别人手里。连他这个人,我们要见一面都难呢!我不见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
世钧也知道他母亲并不是过虑。亲戚间常常有这种事件发生,老爷死在姨太太那里,太太这方面要把尸首抬回来,那边不让抬,闹得满天星斗,结果大公馆里只好另外布置一个灵堂,没有棺材也照样治丧。这还是小事,将来这财产的问题,实在是一桩头痛的事。但愿他那时候已经有这能力可以养活他母亲,嫂嫂和侄儿,那就不必去跟人家争家产了。他虽然有这份心,却不愿意拿空话去安慰他母亲,所以只机械地劝慰了几句,说:“我们不要杞人忧天。”沈太太因为这是他最后一天在家里,也愿意大家欢欢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这些了。
他今天晚车走,白天又陪着叔惠逛了两处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饭。大少奶奶抱着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来,又要认生了!”沈太太想道:
“再回来,又要隔一年半载,孩子可不是又要认生了。”她这样想着,眼圈便红了,勉强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
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问得紧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怀里钻,大少奶奶笑道:”没出息!
还是要妈!“
世钧和叔惠这次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去的时候却是满载而归。除了照例的水果,点心,沈太太又买了两只桂花鸭子给他们带去,那正是桂花鸭子上市的季节。此外还有一大箱药品,是她逼着世钧打针服用的。她本来一定要送他们上车站,被世钧拦住了。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门口送他们上车,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泪,叫世钧“一到就来信”。
一上火车,世钧陡然觉得轻松起来。他们买了两份上海的报纸躺在铺上看着。火车开了,轰隆轰隆离开了南京,那古城的灯火渐渐远了。人家说“时代的列车”,比喻得实在有道理,火车的行驶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钧的家里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个铺位,世钧闷在下面,看见叔惠的一只脚悬在铺位的边缘上,皮鞋底上糊着一层黄泥,边上还镶着一圈毛毵毵的草屑。所谓“游屐”,就是这样的吧?世钧自问实在不是一个良好的游伴。这一次回南京来,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这样心不定,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赶紧脱身,仿佛他另外有一个约会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钧说:“直接到厂里去吧。”他想早一点去,可以早一点看见曼桢,不必等到吃饭的时候。叔惠道:“行李怎样呢?”世钧道:“先带了去,放在你办公室里好了。”他帮着送行李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正是为了看曼桢。
叔惠道:“别的都没关系,就是这两只鸭子,油汪汪的,简直没处放。我看还是得送回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世钧独自乘公共汽车到厂里去,下了车,看看表才八点不到,曼桢一定还没有来。他尽在车站上徘徊着。时间本来还太早,他也知道曼桢一时也不会来,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计算着时间,叔惠也许倒就要来了。如果下一辆公共汽车里有叔惠,跳下车来,却看见他这个早来三刻钟的人还在这里,岂不觉得奇怪么?
他这样一想,便觉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转身来向工厂走去。这公共汽车站附近有一个水果摊子。世钧刚才在火车上吃过好几只橘子,家里给他们带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过这水果摊,却又停下来,买了两只橘子,马上剥出来,站在那里缓缓地吃着。两只橘子吃完了,他觉得这地方实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随时就要来了。而且,曼桢怎么会这时候还不来,不要是老早来了,已经在办公室里了?他倒在这里傻等!这一种设想虽然极不近情理,却使他立刻向工厂走去,并且这一次走得非常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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