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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两个不甘心这么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算数的,要设法走入那豪华的中心。玉清有五个表妹,都由他们母亲率领着来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没想到下了两天雨,天气暴冷,饭店里又还没到烧水汀的季节,使她没法脱下她的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么?”梨倩天生是一个不幸的人,虽然来得很早,不知怎么没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仿佛在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你讨厌我么?”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转,特别富于挑拨性。
她姊姊棠倩没有她高,而且脸比她圆,因此粗看倒比她年青。棠倩是活泼的,活泼了这些年还没嫁掉,使她丧失了自尊心。她的圆圆的小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但仍然笑着,而且更活泼了。老远看见一个表嫂,她便站起来招呼,叫她过来坐,把位子让给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悄悄地问,门口立着的那招待员可是新郎的弟弟。后来听说是娄嚣伯银行里的下属,便失去了兴趣。后来来了更多的亲戚,她一个一个寒暄,亲热地拉着手。棠倩的带笑的声音里仿佛也生着牙齿,一起头的时候像是开玩笑地轻轻咬着你,咬到后来就疼痛难熬。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这一切都跟着高升发扬的音乐一齐来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后,证婚人致词了:“兄弟。今天。
非常。荣幸。“空气立刻两样了。证婚人说到旧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希望贤伉俪以后努力制造小国民。大家哈哈笑起来。接着是介绍人致词。介绍人不必像证婚人那样地维持他的尊严,更可以自由发挥。中心思想是:这里的一男一女待会儿要在一起睡觉了。趁现在尽量看看他们罢,待会儿是不许人看的。演说的人苦于不能直接表现他的中心思想,幸而听众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说毕竟太长了,听到后来就很少有人发笑。
乐队又奏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
宾客呐喊着,把红绿纸屑向他们掷去。后面的人抛了前面的人一身一头的纸屑。行礼的时候棠倩一眼不霎看着做男傧相的娄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发出一声快乐的,撒野的叫声,把整个纸袋的红绿屑脱手向他丢去。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去拍照。贺客到隔壁房里用茶点。棠倩非常活泼地,梨倩则是冷漠地,吃着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来了,乐队重新奏乐,新郎新娘第一个领头下池子跳舞。这时候是年青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围拢来看。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笑,仿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打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没有人请棠倩梨倩姊妹跳舞。棠倩仍旧一直笑着,嘴里仿佛嵌了一大块白瓷,闭不上。
棠倩梨倩考虑着应当不应当早一点走,趁着人还没散,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好让人打听那穿蓝的姑娘是谁。正要走,她们那张桌子上来了个熟识的女太太,向她们母亲抱怨道:“这儿也不知是谁管事!我们那边桌上简直什么都没有——照理每张桌上应当派个人负责看着一点才好!”母亲连忙让她吃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泼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无感情地大吃起来。棠倩梨倩无法表示她们的鄙夷,唯有催促母亲快走。
看准了三多立在娄太太身边的时候,她们上前向娄太太告辞。娄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换了一副眼镜,认不清楚她们是谁,乃至认清了,也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娄太太今天忙来忙去,觉得她更可以在人丛里理直气壮地皱着眉了。
因为娄家是绝对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几个至亲在座,也没有闹房。次日新夫妇回家来与公婆一同吃午饭,新娘的父母弟妹也来了,拍的照片已经拿了样子来。玉清单独拍的一张,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和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满意,决定以后再租了礼服重拍。
饭后,嚣伯和他自己讨论国际问题,说到风云变色之际,站起来打手势,拍桌子。娄太太和亲家太太和媳妇并排坐在沙发上,平静地伸出两腿,看着自己的雪青的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后来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里听,却把结婚照片传观不已,偶尔还偏过头去打个呵欠。娄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人们的厌恶。
亲家太太抽香烟,娄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阳照到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压着的玫瑰红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娄太太的心与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站在大门口看人家迎亲,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波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轿夫在绣花袄底下露出打补丁的蓝布短裤,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坛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
隔了这些年娄太太还记得,虽然她自己已经结了婚,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很应当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
她丈夫忽然停止时事的检讨,一只手肘抵在炉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妇,用最潇洒,最科学的新派爸爸的口吻问道:
“结了婚觉得怎么样?还喜欢么?”
玉清略略踌躇了一下,也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
“很好。”说过之后脸上方才微微红起来。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
(一九四四年五月)
相 见 欢“表姐。”
“嗳,表姐。”
两人同年,相差的月份又少,所以客气,互相称表姐。
女儿回娘家,也上前叫声“表姑”。
荀太太忙笑应道:“嗳,苑梅。”荀太太到上海来发胖了,织锦缎丝棉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的,像盘着条彩鳞大蟒蛇;两手交握着,走路略向两边一歪一歪,换了别人就是鹅行鸭步,是她,就是个鸳鸯。她梳髻,漆黑的头发生得稍低,浓重的长眉,双眼皮,鹅蛋脸红红的,像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影子。
问了好,伍太太又道:“绍甫好?祖志祖怡有信来?”
他们有一儿一女在北京,只带了个小儿子到上海来。
荀太太也问苑梅的弟妹可有信来,都在美国留学。他们的父亲也不在上海,战后香港畸形繁荣,因为闹共产党,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发展,伍先生的企业公司也搬了去了。政治地缘的分居,对于旧式婚姻夫妇不睦的是一种便利,正如战时重庆与沦陷区。他带了别的女人去的——是他的女秘书,跟了他了,儿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没提起他。
新近他们女婿也出国深造了,所以苑梅回来多住些时,陪陪母亲。丈夫弟妹全都走了,她不免有落寞之感。这些年青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五十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驱。所以荀太太除了笑问一声“子范好?”也不去找话跟她说。
表姊妹俩一坐下来就来不及地唧唧哝哝,吃吃笑着,因为小时候惯常这样,出了嫁更不得不小声说话,搬是非的人多。直到现在伍太太一个人住着偌大房子,也还是像唯恐隔墙有耳。
“表姐新烫了头发。”荀太太的一口京片子还是那么清脆,更增加了少女时代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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