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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梅叫妙春伺候徐进嵘,倒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原来一早前那秦氏便已经看中了妙春,说是嫁了过去屋子里须得有个知根知底的通房,这才更能拢住男人的心。那妙春是自小随淡梅长大的,人伶俐,样貌出挑,年岁又恰当,是个不二的人选。淡梅起先不愿,觉着是糟蹋了妙春,拗不过秦氏便去问了她意思。想着她若是不愿,自己定当不会勉强的。哪知妙春听后只是脸带羞容低垂了头下去,虽未明说,瞧着便是一脸愿意的样子。淡梅念她平日与自己的情分,仍觉不忍让她做人通房,一日瞧了个空,便拿话提点了下,说是可以给她寻个合适的人匹配了。不想她竟跪了下去求饶。淡梅这才了然。人各有志,妙春又是个出挑的,脸容样貌比她这个家主都不知要强上多少。她既有这样的条件,想着水涨船高日后能攀上高枝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再多说只怕就要落人埋怨了,只得作罢随了她自己意思。只盼她能福泽深厚心想事成便是了。
淡梅洗漱过后坐在镜台前,让妙夏少往自己脸上傅粉。妙夏知道她一贯就不爱用粉,虽觉不妥,只也不敢不遵,只按她意思擦了薄薄一层。没片刻那徐进嵘早已更衣洗漱完毕,坐在了一张鸡翅木官帽椅上,大约是在等她。淡梅作没看见,只盯着铜镜里刚跟出来的妙春给自己梳头。落地垂帐被徐家的几个丫头掀开两边勾住,去收拾床铺了。突听一个丫头低呼了一声,想是瞧见了淡梅昨夜留下的痕迹。徐进嵘看去一眼,眉头皱了下。那丫头眼快,晓得自己方才失态了,她平日本就有些惧怕这个家主,此刻虽心中还有些纳罕,只哪里敢多磨蹭,急忙和边上那丫头一道手脚麻利地把脏了的褥子换了抱了出去。
淡梅梳妆完毕换了正衣,立刻就又有丫头送上了个紫檀云纹托盘,上面是两碗汤圆,取一早团圆之意。淡梅和徐进嵘各吃掉了,用水漱了下口,被提醒时辰快到了,便一道向堂屋里去,拜了放在中堂方桌上的镜台镜子和先祖牌位,这才算是真入了徐家的门了。
按了规矩,此时新妇还应拜会徐家的各位尊长和亲戚,向他们赠送一双自己亲手做的鞋袜做礼品。只是徐家祖籍在通州府的青门县,与京城山水阻隔,故而并无尊亲在场,唯独只徐进嵘的母亲陈氏端坐在那里。
徐进嵘进京也不过是这两三年里的事情,之前在通州府定居。陈氏在青门县孀居多年,后来被儿子接到通州府住了几年,却一直不甚习惯,经常嚷着要回去青门县养老,徐进嵘拗不过母亲,特意把青门老家的祖屋修葺一番,送陈氏回去。只是她年岁渐大,去年传来消息说得了场风寒,身子一直不大妥当,徐进嵘不放心,不顾陈氏反对将她接进了京。知道老太太喜欢乡间清净,必定住不惯新门这闹市里的宅子,特意在城北郊外东华门那里买了个园子安置,自己每隔几日就过去探访下。昨日大婚,这才接了陈氏过来一早受礼。
陈氏年纪五旬有余,浓眉大眼,并无寻常这样富贵人家老太太该有的富态,面皮有些黑,一双手也很是粗粝,若不是身着上好的暗红底起青花蜀锦,瞧着便似个寻常的乡间老妇。
淡梅到了陈氏面前,朝她身前的蒲墩上跪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又送上了秦氏一早就给她备好的一双鞋袜,只口中自然说是自己亲手做的敬上。
按照礼俗,陈氏此时应回送淡梅一块布作答贺,只她叫身边站着的一个和淡梅年纪相仿身子板很是壮实的丫头接了过来后,双眼便直勾勾盯着淡梅瞧,身子板纹丝不动。
淡梅心知肚明,这婆婆想必是不喜欢自己。也怪不得她,任凭是谁,若是晓得自己儿子娶了个白虎克夫的媳妇,想必心里都是不痛快的。她也未动声色,只仍跪着,面上微微带了丝笑。想她即便是不喜,凭了自己的娘家,她想必也不敢真的让她下不了台面。
这时淡梅身后那徐进嵘状似无意地咳嗽了下。陈氏看了眼儿子,皱了下眉头,朝身边那丫头叫了声“喜庆”,却是声如洪钟。那被唤作喜庆的丫头便将一块红色云锦缎双手递了过去。陈氏接了,直直递到了淡梅面前道:“给你的!”
这陈氏虽这般,淡梅对她倒并无什么敌意。来这快两年,见多了那些八面玲珑说句话都要拐三圈的大户人家女眷,这老妇人方才行径虽鲁直,倒显利索,往后至少不用费心思去琢磨她话外的意思。于是双手接了过来,笑着道了谢,这才被妙春扶了起来。
陈氏自入京后,一直住在城北那园子里种菜收瓜的,儿子又三天两头来看,日子倒也舒心。有一日忽听自家儿子说要和集贤相府里的闺秀结亲,欣喜异常。一来是鳏居多年的儿子终于肯娶亲了,二来是被集贤巷相府那名头给震到了。她年轻在青门乡下守寡带着儿子过清苦日子时,那样的门第在她眼里简直就和天上仙府没什么区别了。后来虽说儿子发家了,只早年留下的印象还在,这样的门第在她眼里那是高不可攀的,如今竟成了亲家。只没欢喜几下,便又听得了这未来的儿媳妇的名声,那心便一下凉了大半截。心想此番无论不能让他这般冒险娶妻,急忙命人将儿子叫了过来。哪想还没开口阻拦,他便已是下跪求责,说未得母亲肯许便私下定了婚事。只是既然已经定了,再不能更改,否则便要惹人非议。陈氏人虽粗了些,自然也是晓得这不过是儿子给自己留脸面才这般说的。自家这儿子早不是当初青门县里的那个小子了,积威日重,如今虽对自己仍是百般孝敬,只他既已定了的事情,哪里还能随自己拿捏?没奈何这才勉强应了下来。只是心中仍有疙瘩,干脆托病万事不管,落个眼不见为净。
昨日大婚,陈氏本是赌气不想来的,只经不住儿子央着,只好过来受这个礼,且她也不敢真得罪了集贤相府,心头本就不大痛快。待见了淡梅那娇娇怯怯我见犹怜的样貌体态,更是觉着是个难以生养之相,自己想抱嫡孙的心愿只怕一时是不能圆了,更是不快。此时见礼数都已经尽到了,便觉多一刻也不想见这儿媳妇的脸了,一下站了起来,也不要喜庆搀扶,大步便往自己那正屋里去。徐进嵘抢上一步要送,被他娘重重一把拂开,噔噔地倒退了两步。陈氏连眼风也不扫儿子一下,气哄哄管自迈出门槛走了。
第六章
陈氏出了堂屋大门,迎头遇见了几个正堵在外面廊庑上等着见过新主母的妾。她平日相中入眼的都是如喜庆那般粗壮能干活的,对自家儿子这几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每日里只会打扮得妖妖娆娆一路留香的妾极是看不惯,也不理她几个慌忙让开路正朝自己行礼。方才没拿淡梅怎样,此时正好把火发在她几个身上,看也不看啐了一口,骂了句妖精便扬长而去。留下几个女人面面相觑,一时连脸都有些抬不起来。
淡梅见徐进嵘目送了他娘,回身坐上了主家位子,晓得是要她受家里那几个妾的拜见礼了,便坐了他身侧的主母位置。很快便瞧见外面依次进来了三个年貌各不相当的女人,束手低首地站了过来。
淡梅未嫁之前,秦氏怕女儿吃亏,早已将徐府上的侍妾通房的一概打听清楚了说给了她过,又细细地给她出谋划策,说日后过去了好立威固宠。
这三个妾,第一个周氏,年纪二十七八,是当年那原配身边的通房,后来生了个儿子,便随了主母的姓被抬举为妾,如今那名唤良哥的徐家庶出儿子正六岁了。周氏年纪虽大了些,比起后两个样貌也不如,只是府中正室空置,故而除了良哥,连那嫡出的慧姐都寄养在她屋子里。徐进嵘在家的话,也是时有过去的。她的长处便是跟随徐进嵘多年,如今又占了寄养儿女的好处。往后淡梅过去了,自己早日生出个嫡子,周氏自然不足以抗衡。
第二个妾名春娘,二十三四,据说是在通州府时收的,容貌艳丽身段极好,从前里也生过个儿子,只是未养几年便夭折了。她以前应该是颇受宠的,只是听闻为人尖利,连府中下人提起都是暗地里皱眉,厌憎不已。这般行事之人,也无多少可虑之处。
第三个名唤赵总怜,这个就有些不一样了,如今年方二十,不但模样风流,更能和雅弦声、填词作赋、着棋分茶,从前原本是京城甜水巷里最负盛名的艺伎,倾羡了京中贵族子弟无数。去年京中一班官员赏花齐聚之时,免不了叫些伎乐陪同,那赵总怜一番献艺之后,施施然到了坐上的徐进嵘跟前,竟将手中一枝花缨丢到了他怀里,满座喧哗,于是当场便有个朝中同僚将那赵总怜买了下来赠给了徐进嵘,一时传为风流佳话。只她也有一样缺处,便是从前因了虎狼之药不能生养,故而也上不了台面。
摊上了秦氏这么一个包打听的娘,淡梅自然觉着好。到了个新宅门里,多晓得里面的一些弯弯道道,总比懵懂不知被人计算了好。此时坐在了徐进嵘身边位置上,便按秦氏教的肃然端着。
周氏春娘与那赵总怜,从前同处一宅,虽暗地里有些磕磕碰碰的,只心知自己转正室是绝无可能,徐进嵘对着她们也是不远不近并无多少偏颇,且瞧着他一时也并无续弦的打算,故而平日所想的尽是些笼络这宅里的家主,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得个儿子多分些恩爱,日后也有个仰仗而已。不想月前浴佛节刚过没多久,听闻这宅子里要多出个集贤相府里出来的主妻,三个人一下如遭雷击,怕主母厉害容不下自己,竟是抛了从前芥蒂,一道聚头了商议。千方百计打听了过来,晓得竟是个白虎克夫的寡妇,心便先放下了三分。今日一早聚了过来,在外面瞧见新主母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且样貌身材俱无出挑之处,那心又下了三分,待见到她不受陈氏待见,这回不但再下三分心,更是存了些轻视之意了。正幸灾乐祸着,不想被迎头撞见的陈氏给扫了个大没脸,想是逃不出那主母的眼,各自便有些讪讪起来。只是见里面那两人都已是端坐了起来,不敢耽搁,急忙进来了见过徐进嵘后,便依次朝着淡梅下跪见礼。
淡梅见这几个妾虽对着自己口中问安,只眼神都是有些飘忽不定,想必心中不服。只她没存与她们争宠之心,只要日后相安无事自是最好,所以也不放在心上,各自赏了一对金镯子并一匹锦缎做见面礼,便叫退下去了。
周氏几个本以为新主母要立威,自己免不了是要被训话一番的,不想她竟轻描淡写几句便过去了,有些奇怪,偷眼瞧去,见她虽年岁较自己几个都要小,方才也并未怎样说话,只端坐在那里,乌黑凤鬟上压了高高的金丝翠玉卷云冠,冠沿满嵌珍珠璎珞,全身上下葳蕤生光,双眸辉灿,那气派竟叫人不敢小瞧了去,一时暗地里各自有些自惭,讷讷道过了谢便退了下去立在一侧。
见过了妾室,早有奶娘领着徐进嵘的儿女进来了。
淡梅起先见那几个妾时全无感觉,只现在要扮演一个嫡母的角色,心里却微微有些紧张。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和自己“丈夫”的孩子相对面。心里紧着,眼睛便一眨不眨盯着门口的方向。
她因了紧张,早把一边的徐进嵘丢后脑勺去了,他却似是注意到了身侧她的不安,瞟了一眼,见她手正紧紧抓握着坐下的椅手柄,露在刺花蝶袖之外的手指在金镶鸽血红宝石戒指的映衬下更显纤细白嫩。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昨夜初触她肌肤时感觉到的不可思议的柔滑,心头一下竟似微微起了层毛,面上却未动声色,只斜斜靠在了椅背上。
慧姐八岁,她亲母便是生了她后去的。头上扎了个三丫髻,髻上各插了只短金钗,正中系了条垂着珍珠的红罗头须,身穿红色裙衫,杏眼圆腮,看着十分可爱。良哥却生得瘦小,人本就不白,穿了个绿褂子,更显得面皮乌黑。两个孩子似乎都有些惧怕徐进嵘,被奶娘领了进来后,偷眼瞧了下他的脸色,这才各自过去朝他问了安。
徐进嵘唔了一声便开口道:“还愣着做什么,去拜下你们的母亲。”
他话音刚落,站在一侧的周氏脸色微变,头垂得更低了,只瞧不见她神色。其实不止她变色,便是淡梅自己也是颇觉怪异,莫说是她如今这不过十六的年纪,便是从前,面前突然冒出这样两个年岁的孩子管自己叫母亲,任谁也是无法一时消化掉。
慧姐和良哥之前应该是被奶娘教导过的,听自己爹这般发话了,急忙过去跪在了淡梅前面的两个团墩上,叩头行礼,嘴里恭恭敬敬叫着“母亲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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