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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的泥地上嵌着半枚铜镜,是去年洪水冲来的,此刻正映着七道交叠的影子。我的指尖刚触到镜缘的铜绿,海伦的叹息就顺着镜面漫上来:“你看这光怪陆离的倒影,多像特洛伊城门上的箭孔——每个孔洞里都藏着个求生的灵魂。”她的橄榄油香混着庙梁上霉斑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细小的水珠,落在扁鹊的药篓上。
“先生,能给我娘看看吗?”角落里传来怯生生的问话,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个气息奄奄的妇人。妇人的嘴唇干裂起皮,每喘口气都带着破风箱似的杂音,崔斯洛娃的伏特加味突然在我喉头翻滚:“让那丫头把水壶递过来!1932年乌克兰饥荒时,我见过太多人不是病死的,是渴死的!”
庙外突然响起官差的靴底碾过石子的声响,杰克·伦敦的粗笑撞在庙门上:“来得正好!当年我在育空河的冰洞里,用冻硬的面包都能砸晕熊瞎子,还怕几个穿官服的?”他的话音未落,貂蝉的广袖已在我眼前展开,绣着的并蒂莲突然活了似的,花瓣指向庙后那道被藤蔓掩盖的裂缝:“从这里走,能通到山涧的暗河。”
“先生,您先走吧!”瘸腿的货郎突然拄着拐杖站起来,他的腿是上个月被官差打断的,此刻却把拐杖横在庙门前,“我这残躯,正好替您挡挡。”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纷纷起身,有卖炭的,有打铁的,手里都攥着趁手的家伙,左克·米兰的激愤突然在他们眼底烧起来:“瞧见没?这才是街垒!比任何砖石都结实!”
扁鹊却往药篓里塞了把晒干的艾草,艾香混着海伦的磷火石微光,在黑暗里浮起淡绿的雾:“谁也不用挡。”他的指尖在药篓底的暗格里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二十枚银针,针尾都缠着红绒线——那是貂蝉教的法子,说“红绒能引气,针到病除”。
官差的踹门声越来越近,崔斯洛娃的声线突然变得像西伯利亚的冰棱:“让那丫头带着她娘从暗河走,货郎跟我去左边的柴房,那里有我藏的硝石,能炸出烟幕。”我转头看见柴房的门缝里果然闪着微弱的白光,像极了她当年在列宁格勒的地下医院里,用硝石给伤员做冷敷时的反光。
“先生,您的手在抖。”双丫髻的小姑娘突然说。扁鹊的指尖确实在颤,不是怕的,是连日奔波累的,我能看见他掌心的血泡,有的磨破了,有的还凝着血痂,杰克·伦敦的糙话突然在我耳边炸开:“这老东西!前天还在山涧里替人捞掉进水里的药包,冻得嘴唇发紫都没吭声!”
“咔啦”一声,庙门被踹开了,火把的光像条火蛇窜进来,照亮了扁鹊鬓角新添的白发。为首的官差举着水火棍狞笑:“扁鹊,可算逮着你了!这次看谁还能保你!”他身后的随从们举着网兜,网眼里还挂着些干枯的草药——定是从百姓家里搜来的,想当作“私藏禁药”的罪证。
“保我的人多了去了。”扁鹊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腹间纵横的疤痕,最深处的那道是去年为救落水的孩童被礁石划破的,此刻在火光下像条暗红色的蜈蚣。“这些疤,都是百姓替我记着的功德。”他的声音里突然掺进貂蝉的柔媚,却比任何怒喝都有力量,“你们的罪,也有人替你们记着。”
官差的水火棍刚挥起来,就被货郎的拐杖架住了。货郎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左克·米兰的呐喊在他喉咙里滚:“砸他的膝盖!当年我在萨拉热窝,就是这么对付抢粮食的宪兵!”货郎果然一拐子磕在官差的膝弯,那官差“哎哟”一声跪倒在地,火把滚出去老远,点燃了地上的艾草堆。
浓烟腾起的瞬间,扁鹊的银针已像暴雨般射出。我看见海伦的磷火石微光附在针尾,银针穿过烟雾时拖着淡绿的轨迹,精准地扎在官差们的麻筋上。有个官差刚要拔刀,就被貂蝉的广袖卷住了手腕——那袖子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胳膊,越收越紧,竟让他动弹不得,嘴里还直喊“有鬼”。
“走!”扁鹊拽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往暗河裂缝跑,妇人被两个汉子架着紧随其后。崔斯洛娃的声线在浓烟里炸响:“往上游走!第三个拐弯处有艘竹筏,是我让秦越刷了桐油的!”她的话音未落,柴房突然“轰隆”一声炸响,白烟滚滚,把追来的官差呛得直咳嗽。
暗河的水凉得刺骨,刚没过脚踝就冻得人打颤。敦的笑声却在浪花里翻涌:“这算什么!当年我在育空河,破冰捕鱼时掉进冰窟窿,爬上来照样烤火煮咖啡!”他的气息裹着冰碴子,竟让我想起扁鹊此刻的脚步——他正背着那病弱的妇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蹚水,草鞋被河底的碎石划破,血珠在水里晕开淡淡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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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放我下来吧”妇人虚弱地说,眼泪混着河水往下掉。扁鹊的声音在水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周旋的软糯却藏着韧劲:“你要是敢下来,你家丫头明天就不肯喝药了。”他说得轻巧,我却看见他的膝盖在打颤——上次被官差打的旧伤,怕是又犯了。
竹筏果然在第三个拐弯处等着,秦越正举着松明火把来回踱步,火光映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师傅!这边!”,就被左克·米兰的声线按住了肩膀:“先让妇人上去!轻点划桨,暗河的石壁会回音!”秦越赶紧点头,小心翼翼地扶着妇人躺平,双丫髻的小姑娘蹲在旁边,用袖子给她娘擦脸上的水珠。
扁鹊最后一个跳上竹筏时,暗河入口突然传来官差的怒骂声。崔斯洛娃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辣椒面,她扬手撒向身后,辣烟顺着水流飘去,立刻传来官差们的咳嗽声。“这招叫‘红辣椒战术’,”她的声线里带着得意,“当年对付西伯利亚的狼,百试百灵。”
竹筏顺流而下,火把的光在水面上抖出细碎的金鳞。我看见扁鹊正给妇人号脉,指尖的力度轻重交替,那是海伦教的“潮汐脉法”,说“像爱琴海的浪,该轻时轻,该重时重”。双丫髻的小姑娘突然从怀里掏出块干硬的麦饼,递到扁鹊嘴边:“先生,您吃点吧,这是我攒了三天的。”
麦饼的碎屑落在扁鹊的白须上,像撒了把碎雪。敦的叹息突然变得柔软:“这丫头让我想起育空河边的小松鼠,总爱把松果藏在最隐蔽的树洞里,却愿意分给受伤的同伴。”他的话音未落,周旋的歌声已顺着水流飘过来,是《茉莉花》的调子,在暗河的石壁间撞出层层叠叠的回音,竟把官差的脚步声都盖了过去。
“前面有亮光!”秦越突然喊,竹筏的速度越来越快,能听见外面的风声了。扁鹊扶着妇人坐起来,她的脸色虽依旧苍白,却能自己喘气了。“快到出口了,”他望着那片越来越亮的光,白须在水汽里轻轻颤动,“出去就是芦苇荡,那里有百姓们搭的草棚。”
竹筏冲出暗河的瞬间,月光像潮水般涌过来,漫在每个人的脸上。芦苇荡里果然亮着点点灯火,是十几个草棚,每个棚前都挂着盏马灯,灯芯上的火苗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有个瞎眼的老婆婆正坐在最前面的棚子门口,手里拄着拐杖,听见动静就喊:“是先生回来了吗?”
“是我们!”秦越的声音带着哭腔,竹筏刚靠岸,就有百姓涌上来,有的扶妇人,有的给扁鹊递干衣服,还有个铁匠捧着个陶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姜汤:“先生快喝点,驱驱寒。”
扁鹊接过姜汤时,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药篓里摸了摸,掏出个用油布裹好的小包,里面是三枚银针,针尾的红绒线在月光下格外鲜艳。“这是给李三郎留的,”他对秦越说,“他的痘症该换针了,你明早悄悄送去。”
海伦的磷火石在我掌心轻轻发烫,她的声线像羽毛般落在我耳边:“你看,这暗河里的水,草棚里的灯,百姓手里的姜汤,都是你们织的网。”我望着那些摇曳的灯火,突然明白她的意思——我们这些跨越时空的灵魂,早已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拧成了一股绳,官差的刀砍不断,岁月的水淹不没。
崔斯洛娃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溅起来,映着她眼底的笑意:“当年列宁格勒的面包,也是这么一点点凑出来的。”敦正和铁匠比划着什么,大概是在说育空河的捕鱼技巧;左克·米兰帮着加固草棚,他打的绳结又快又牢;周旋坐在老婆婆身边,教她唱《茉莉花》;貂蝉的广袖在月光下轻轻拂过,给每个草棚前的马灯都添了点灯油。
扁鹊靠在草堆上,喝着姜汤,白须上的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望着远处芦苇荡的尽头,那里的天色已经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快亮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我们所有人说。
是的,快亮了。我望着那片渐亮的天色,感觉海伦的橄榄油香、崔斯洛娃的伏特加味、杰克·伦敦的冰碴气、左克·米兰的硝烟味、周旋的茉莉香、貂蝉的脂粉气,突然在晨光里融成一片温暖的光,裹着草棚里的烟火气,往更远的地方飘去。那里,还有更多等着扁鹊的病人,等着我们的明天。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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