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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了也就折了,谁还敢说皇帝一句不是不成?
就算让人知道了,最多也就感慨一句“红颜薄命”、“运道不好”。
但谁让她不长眼,偏偏在今天撞到正阳大街的贼人手上来了呢。
钟意都能料想得到:就是再退一万步,倘若她今日真的被贼子乱刀砍死了,宣宗皇帝想把她的死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个一干二净,也不过就是动动嘴吩咐两句的功夫。
如此对比之下,宣宗皇帝当时能毫无芥蒂地射出那一箭来把她救下,可不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起来。
钟意后知后觉地体味出三分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的畏惧感。
“感激涕零么?”裴度挑了挑眉,反射性地盯紧了钟意的脸,随口调侃道,“可这‘感激’不显眼,朕看不出来也就罢了,‘涕零’的话,朕寻思着你也没有啊……”
钟意眨了眨眼睫,一行清泪顺着脸颊蜿蜒着流了下来。
这下换裴度瞠目结舌、震惊失语了,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以置信道:“不是,朕就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还真说来就来啊……你这什么本事啊,说哭就哭得出来,眼睛里是装了个什么机关么?”
钟意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后怕里又掺着一些说不出的莫名委屈地抬起眼,巴巴地望向案几对面的宣宗皇帝。
那双眸子,如一汪秋水,似点点寒星,又好像白水银里涵养了两丸圆润的黑水银*,又黑又亮,在水光的润泽下,又恍惚间仿佛更多了一层直击人心的力量,盈盈地望过来时,让裴度心头一窒,几乎无法招架。
裴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玩笑开得没轻没重,是真把人给吓着了。
“好了,现在这不是没事了,”裴度轻咳一声,与钟意错开视线,艰涩道,“朕说着逗你玩呢,也不是真想要看你哭……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嘛,事情都过去了,怎么,现在才突然知道怕了啊?你这脑子反应的也太迟钝了吧。”
说着说着,裴度又忍不住烦躁了起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一定程度上,钟意的眼泪对于他来说真的很有杀伤力,裴度看着看着心里就不舒服了起来,皱着眉头很不高兴道:“差不多行了啊,只要你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也不用怕鬼来敲门。”
“你既行得正坐得直、知道自己清清白白与那些贼子无关,那就行了。朕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人在皇城根下杀害了无辜子民去的……你也太看不起洛阳城的治安了,朕养着的应天府与五城兵马司难道是吃干饭的么?好了,有事说事,别哭哭啼啼的,朕最烦女人动不动就来这一套了,现在,忍着,忍不住也给朕憋回去!”
钟意紧紧地抿着唇,垂下头,半天也不吭声,默默地调整自己的情绪。
“擦擦眼泪,”裴度递了块帕子过来,不耐烦地吩咐道,“然后把这桌子上的东西都给收拾了,等长沥他们回来,让他找个人送你回府。”
钟意低着头把桌子上的杯碗盘碟一一收了起来,打算拿到楼下小厨房去清洗,结果一开门,赫然见着有一身影藏在阴影处立着,钟意被骇了一大跳,待定睛细看,正是方才在楼下小厨房里烧灶台的老哑仆,老哑仆伸出手,把钟意手里的杯碗盘碟一一收过,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钟意,再指了指门,转身下去了。
钟意半蒙半猜拼凑出对方的意思大概是:这些东西放着我来,你去里面陪着陛下。
但钟意却一点也不想再回去面对宣宗皇帝了,这位陛下心思莫测,想法远异于一般人,钟意表示这位主儿自己实在是拿命伺候也伺候不起。——若不是力气争不过老哑仆,又怕真闹出什么动静来把里面的宣宗皇帝惊动出来,钟意真想抢着下去洗碗了。
手上的活儿被人抢了,钟意无所事事,又不想进去与宣宗皇帝大眼对小眼、驴头不对马嘴地尴尬对话,于是干脆就站在门外的阴影处发起呆来了。
大概神游天外了有近半刻钟,对着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宣宗皇帝黑着张脸站在门里,与钟意四目相对,脸色顿时更阴了一层,一开口便是语气不善的嘲讽:“怎么,这是活干完了,搁这儿面壁思过呢?”
“陛下不是说不想看女人哭哭啼啼么,”钟意抬起脸,面无表情地展示着自己脸上还没干净的泪痕,神色平静地回道,“臣女也是为陛下身心计,怕陛下看了臣女更心烦,故而就干脆站在这里,等眼泪干了再敢进去。”
“嗬,朕算是发现了,朕说你一句,你能顶朕十句,”裴度倒吸一口凉气,不能理解道,“朕就纳闷了,你在家中也是这般与父母长辈说话的么?”
钟意的脸色猝然一变。
就是宣宗皇帝不说,钟意自己也发现了,两人算下来至今不过见过四回,自己与对方说话时的态度却已经不知不觉地经历四个过程。
——从身份未知时对陌生人出手相助的单纯感激,到小北山上面对帝王威仪的畏惧。如果说前两次还算正常的话,第三回在林府,虽则碍于众人在场,钟意从头到尾唯唯诺诺不敢为自己辩驳,但心里早把宣宗皇帝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行为从头到尾腹诽了一遍。
或许是当时口上应得“好好好,陛下说的都对”,心里却不怎以为然的缘故,连带着把这种情绪一直带到了今天的会面,而这回,又与当时在林府有一群人看着的情况不同,宣宗皇帝对她从头到脚各种挑剔的态度实在是太理所当然了,闹得钟意不知不觉间,也相当理所当然地就揪着对方话里的漏洞回击了。
钟意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不知尊卑”的态度,到底是自己轻忽大意占的多些,还是对方那种不好用言语直接形容——就是一副明摆着看你不顺眼、各种找你麻烦,但同时又不会真的发作计较的态度所影响得更多些。
宣宗皇帝问的这个问题,恰恰是钟意在心里才更想问问对方的。
——陛下您往常在宫里,就是这样看谁谁不顺眼、看什么什么都要挑出刺来的态度吧?就算您是皇帝陛下,没人敢反驳您,可是您这么着……活得不累么?
不过这话钟意也就是在自己心里想想罢了,她还没活得不耐烦、还想好好经营自己以后的清净日子呢。
不过宣宗皇帝这一问也给钟意狠狠地敲响了一计警钟,钟意骤然端正了态度,神色恭谨地认错道:“臣女进退失矩,御前失仪,恳请陛下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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