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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仙岭远啊,」陈建军长叹口气,像被谁捏住了腮帮予,「哎,现在休息个啥,睡午觉呢?」他又笑了起来。
母亲挪了几步,还是没说话。
「走吧,吃饭去,我请客。」
「还没吃呢?」
病猪迟疑地「啊」了一声。
「那快吃去吧。」
「咋,你不去?我说……」
「我吃过了。」
病猪「啊呀」了一声,没了言语。
「在大堤上吃了点烧烤。」
沉默。
「快去吧。」母亲脚步渐近。
「行。」陈建军笑笑,可人就是不动,至少十几秒里都没再发出声音。
「咋,陈书记还有事儿?」
只有沙沙声。
「唉。」许久病猪才哼一声,站起身来。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你上师大了?」
「你不走是吧,我走。」
话音未落,母亲就迈开了脚步。然而陈建军也一样,他甚至夸张地「嘿」了一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母亲咂了下嘴。
陈建军急促地笑了笑。
「你烦不烦!」母亲突然吼了一句。真的是吼,高昂,嘹亮,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压着嗓子,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陈建军喘口气,小声说:「你瘦多了。」他嗓音毛茸茸的,还有点尖,仿佛被谁捏住了睾丸。
「起开。」这次母亲声音很轻,与此同时什么「叮当」一声响。
「你说,你说你平常也不注意身体,」病猪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语速飞快,「啊,听说你病了,啊,可把我给急坏了,啊,打电话也不接,啊,还不让我联系你,啊……」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他边喘边说,鞋底还不厌其烦地在地上磨蹭着,每蹦出几个字,他都要「啊」一声,宛若一只雷雨前的气蛤蟆。
此情此景仅凭想象已是无比滑稽,我却如遭棒喝。02年暑假母亲大病了一场——就在七月下旬,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两天——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大病,一连高烧好几天,在家歇了小半个月,最后瘦了十来斤。像是总算与音频中的人建立起联系,胸腔里一阵翻涌,迫使我不得不靠到了椅背上。
气蛤蟆的表演没能持续,很快被母亲打断,她说:「行了!」这无疑让后者气上加气,我清晰地听到他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紧跟着,他哼了一下。母亲一声惊呼。脚步声。噼噼啪啪,擂鼓一样的闷响。母亲咬着牙,接连叫了两声「放开」。脚步声停止,陈建军又哼了一下,继而一阵窸窸窣窣。「啪嗒」,什么掉在了地板上。母亲喘了口气,喉咙里滚过一声低吼。「咚」地脆响,一连串摩擦声,有些杂乱,像砂纸在锯条上打磨。所有这些声音一股脑地涌来,在我脑袋里混成一锅稀粥,随着蒸腾的热气,五花八门的画面依次浮现,我却说不好哪些才是真实的。混沌中,摩托罗拉再次响起,悠扬而凄厉。母亲终于又叫了一声:「陈建军!」
陈建军充耳不闻,只是喘气,没一会儿,铃声也在他的喘气中归于沉寂。随后就是「啪」的巨响,清脆,甘甜。稍远处,一声轻轻的「嗒」。陈建军显然被打乱了节奏,好几秒才喘上一口气。母亲也喘,边喘边轻咳了一声,一阵窸窸窣窣。然而这样的静谧也不过是短暂的几秒钟。很快,病猪拖长调子「嗯」了一下,非常怪异,母亲随之一声闷哼,似有几个字探出喉头,又生生滑了下去。窸窣。撕扯。腾挪。磕绊。噼噼啪啪。衣料破裂的声音。皮带扣叮叮当当响。我感到喉咙发痒,右手的伤口痉挛般一个劲地狂跳。除了几声闷哼和低吼,母亲再没发出其他声音。陈建军则是粗重的喘气,垒墙般他把这些气息码得整整齐齐,这间隙他说:「不信了还……」
几个字是颤抖着跳进我耳朵里的。跟着,母亲一连哼了两声,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陈建军的喘息变得短促,每喘一下,他都要神经质地轻「啊」一声,像是给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母亲许久都没发出声音,可以说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病猪鹅叫般的喘息。好半晌,他才长吁口气,停止了鹅叫,然后笑了一下。并没有听到确切的声音,但隐隐约约地,我觉得什么有节奏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响起。这让我脊梁僵硬。几乎是顷刻间,我发现如果能剁了这个狗杂碎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仿佛回应般,陈建军迫不及待地哼出声来。正是这时,母亲突然嚎了一嗓子,伴着「啪」地一声响,她说:「弄啊!」老实说,我压根就没反应过来。陈建军吸溜了一下嘴,就没了音。绵软的沙沙声中,母亲继续说:「弄我啊,弄死我个贱货!」如遭电击,我汗毛一下就竖了起来。
「噼噼啪啪」中,母亲一连说了好几声「弄啊」。她哑着嗓子,尾音像被生生吞了去。
陈建军一声不吭,消失了一般。说不好为什么,周遭变得无比静谧,连沙沙声都几不可闻,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客厅传来的唱戏声。就在这片静谧中,母亲从嗓子眼里淌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一个老旧齿轮终于停止了转动。叹息的结尾,伴着几声嘎嘎响,然后是一阵模糊而粗粝的吸气声。又是静谧。足有四五秒,母亲才重又发出声音,一种疙疙瘩瘩的哼声,似划出一个又一个抛物线,低沉而又轻盈。每到抛物线的顶点,她都要重重地吸上一口气。一个重度哮喘病人。窗外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但窗台还是撇出一抹淡寡的影子,真的淡寡,像水里散开的墨水。我吸吸鼻子,有些后悔打开这个音频了。
半晌,陈建军才重又出现,他轻声说:「好了。」然后喘了口气。「哭吧,哭出来。」窸窣中,他长长地哼了一声,喃喃自语般。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串若有若无的轻拍声。母亲猛吸一口气,又快速吐出,连番几次后,抽泣总算如流水一样淌了出来。小而细,我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那么细,以至于我能想象母亲的动作,甚至表情,却无法把握她的声音。十几秒后,伴着一声喘息,涓涓细流开始哗哗作响,在我耳朵里激起湍急的漩涡。于是,我也喘了口气。哭声持续了好一阵,我干坐椅子上,不时按按右手的伤口,以免它跳得过于欢快。后来水声兀地变小,数秒后便几不可闻,母亲长吐几气,吸了吸鼻了。整个过程中,陈建军沉着嗓子,发出一种哄小孩睡觉的声音,在母亲吸鼻子时,他也机不可失地吸了吸鼻子。母亲又长舒口气。陈建军的回应是笑了笑。
之后,我又听到了那种湿漉漉的声音。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毫不惊讶。起初母亲呜呜了两声,但没多久,随着拍击声的消失,一片窸窣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鼻息。病猪就是病猪,没一会儿就开始哼哼唧唧,他甚至不时地笑一下,我也说不好是怎么做到的。接吻声间断了两次,很快又再次响起。像被感染一般,母亲也渐渐轻喘起来,甚至,在某次陈建军夸张地「啵」了一下后,她跟着哼出声来。终于,陈建军笑笑,像鹅那样叫了一声。
「不行。」母亲轻喘。
「看看,看看……」病猪颤抖着说。
「你……」母亲说了句什么,也可能是没未得及说出来,总之我只听到一种模糊的吞咽声。
窸窸窣窣中,除了喘息,好一阵都没什么声音。客厅收音机里卖起了养生茶。我不时扫一眼进度条,好确保它尚在正常播放当中。大概两三分钟后,陈建军的喘息忽然急促而响亮起来,像只失灵的电脑风扇。回应般,母亲也闷哼了两下,继而发出一串难捱的吸气声。病猪肯定将其视为鼓励,他唤了声「凤兰」,随后就是一阵啪啪响——并不响亮,但实在,似乎在有意提醒我该发生的确确实实都发生了。拍击声并没持续多久,很快,陈建军又慢了下来,边喘边笑。「换一个。」他说。
母亲咂了下嘴。但没一会儿拍击声又再次响起。节奏不快,声音却响亮。母亲压抑着喘息,却难免在换气的当口泄出一声呻吟。可能是刚哭过,她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有些飘忽,有些沙哑,乃至当病猪咬着牙问「是不是还是日屄最爽」时,那一声声凄厉的闷哼像是迫不及待的回答。后来他们又换了个姿势——可能是的——拍击声再次消失不见,沙沙的背景音里响彻着陈建军断气般的喘息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吟叫。说不好为什么,这些声音听起来很假,像什么译制片里的配音。直到陈建军叫起「凤兰」时,我才猛地一凛,他说:「完了,完了!」如一根绷紧的弦,在骤然响起的啪啪声中,母亲一连「啊」了好几声,填补这间隙的是一串串再也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宛若蛇吐出了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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