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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啥嗯,快起来!」
我盯着天花板,没说话。
「又睡着了?快起来严林!」又是咚地一声响。
我起来时母亲已经出门了。随便塞了点东西,陪奶奶聊了几句。虽然这样说不妥,但恕我直言,我七八十岁的奶奶像个闭经期妇女那样表现得过于急躁。电视里载歌载舞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在屋里转了几圈后,奶奶突然说:「今儿个剧团休息,你妈也不在家歇会儿。」
说不好为什么,我猛然一凛,险些割着手。
找了个借口,骑车出了门。路正中的雪消得一干二净,但人行道上依旧一片狼籍。不可避免地,我和机动车们并肩同行,一路喇叭声不断,我也充耳不闻。红星剧场果然大门紧锁,火红的条幅和对联都还在,宣传栏上贴着巨大的演出海报。我也没心思细看,径直往办公楼而去。
楼里空荡荡的,一脚下去似乎都有回音。我小心翼翼。三楼铁闸门开着,走廊光滑干净,却有种迥异的光,像是库布里克电影里的镜头。会议室、训练房、棋牌室,统统门庭紧闭,包括母亲的办公室。但有声音,是的,微弱、粗砺,却实实在在地从办公室门缝里溜了出来。毫不犹豫,我拧门而入。当然,在此之前,出于礼貌,我飞速地敲了两下门。愣在当场的同时,我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仨人一起抬起头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尽管戴着帽子),眼神浑浊,当他们看着我时,皮肤便似蝉蜕般要从脸上剥落下来。还是母亲先开口了,她撩撩头发:「你咋来了?」说着她面向长沙发上的俩人,笑笑:「我儿子,正放假。」
屋里弥漫着股烟味。据母亲说这俩人都是评剧界的老前辈,男的更是平海戏曲协会会长、省协会副会长。不过磕烟袋的倒是他身旁的老太太,颤巍巍的,却一刻不停。我坐着也不是,离开更不妥,只好笑笑跑一边玩了会儿电脑。等送走这俩人,母亲让陪她买菜去。原本我想拒绝,直接骑单车飚回去得了,但眼前的笑脸却让人难以说出个「不」字来。一路上,包括进了菜市场,到了超市,我总共也没说几句话。母亲问咋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不咋。「哟,」她白我一眼,「还真是大寿星,真牛气!」
中午母亲忙活了个把钟头。菜香弥漫间,我这再绷着脸也不合适,当母亲变戏法似地拎出个大蛋糕时,我只好笑了笑。一家人的注视下,我甚至感到脸庞火辣辣的,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眼眶里直打转。「咦,这笑得有多难看!」奶奶直皱眉。
「都这样了还难看?」父亲搓搓手,嘿嘿直笑,「开吃开吃,饿坏了我!」
母亲倒没说什么。她浅绿色毛衣下的肢体玲珑窈窕,说不出有多美。直到切了蛋糕,她才揪揪我的耳朵:「嘿嘿嘿,咋回事儿今儿个,你瞅瞅你那驴脸,这都又长大一岁了,当寿星还心烦呢!」
我也不愿意心烦啊。
晚上请呆逼们喝酒,不得不喝,因为邪门的出生日期,这几乎成了过年的传统。打饭店出来,直奔KTV,我倒是想搓麻将,但大家说:「时候尚早!」瞎逼胡闹中,母亲来电话催我回去,我说了声好,就挂了电话。大概有个三四十分钟,她又打了过来,我躲到依旧嘈杂的走廊上说:「你烦不烦!」母亲没说话,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她已挂了电话。
在呆逼们的怨声载道中,我打的回了家。父亲睡了去,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见了我也没几句话,态度不冷不热。我想说点什么,却不得不冲向了卫生间。母亲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让你喝,喝吧。」
躺床上再睁开眼,已是凌晨三点。我出去喝了点水,便再也睡不着,犹豫半晌,又操上移动硬盘,溜进了书房。开机后,我直接打开最后一个文件夹,研究了会文档。都是些合同,借贷合同、建筑工程合同、招标合同、合作开发合同等等,类型还真不少。签署人有陈建军(不得不承认,他的字是真漂亮),有牛秀琴(她的字比明星更像明星),还有其他的也不知道什么人,合同条款嘛,除了语法上的一些小问题,我也没瞧出什么端倪。呆坐一阵,反反复复又看了十来分钟,我终于还是点开了第一个文件夹。我想知道母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咬咬牙,近乎怀着一种侥幸心理,我随意点开了一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20509013。
洗面台,镜子,黑蕾丝衣角。这个视频显然己粗略浏览过。但我并没有快进。这地方多半是陈建军的办公室。镜头在木门那儿停了几十秒,牛秀琴不得不又敲了敲门,她甚至喊了声陈书记。「进来!」洪亮的嗓音总算传来——圣旨一般,于是门开了。十几平米的隔间,应该是秘书室,但这会儿并没有人。至少没人跟牛秀琴打招呼。又开了一道门,几声平稳的脚步声,白衬衣朝镜头扑面而来。「老牛啊老牛,你看看你,还敲啥门!」
「哪能不守规矩?我是那不守规矩的人吗?」牛秀琴切了一声。
「小刘不在,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叫我老陈,现在倒守起规矩来了!」陈建军大笑,隆隆隆的。
牛秀琴也笑笑,镜头一低,她似乎坐了下来。
「这小刘不在啊,我得亲自泡茶。」一阵殷勤的脚步声,穿着西装裤的腿打镜头前过了两次。很快,白衬衣,以及那张扬着法令纹的脸便在镜头前一晃。「牛主任慢用。」他说。
一旁有人笑了笑。女声。
牛秀琴也笑,她似是掀开盖子扇了扇,夸张地啊了声:「真香!」片刻,镜头颠了颠,她又补充道:「也多亏了我这外甥女,咱也能享受享受陈书记泡茶的待遇!」
「说啥呢。」一旁的女人似乎给了她一拳。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那个啥,牛主任啥时候想喝茶了,随时欢迎。」
「那敢情好。」
「工资暂扣一半。」
「好你个老陈!」
镜头羊癫风般的颠动中,笑声更加热烈了。
「你不上个卫生间?也体验下领导楼层的厕所,那跟我们一楼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女声只是笑,并不答话。
当然,陈书记开腔了:「你看看你,好歹也是个干部,你这样讲我们以后的工作还做不做了?社会主义文化事业还要不要发展了?人民群众能满意吗?」
这个陈建军挺能逗乐的。哄堂大笑中,镜头晃了晃,陈建军坐在对面沙发上,双手拢膝,牛秀琴突兀变形的大胸一闪而过,一旁坐着的女人显现出来:一身银灰色的西装套裙,脑后挽了个弧形发髻,简约干练。她半掩着嘴,轻笑着扭过脸来。我张张嘴,打了个嗝。如此寂静的夜晚,定然分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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