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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银灰色的帘幕,无情地砸在医院走廊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李瑶蜷缩在长椅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牛仔裤膝盖处磨出的破洞,仿佛要将心中的痛苦都倾注在这无意识的动作里。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尖锐地刺着她的鼻腔,与走廊尽头家属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其中,难以呼吸。
“307床家属。”护士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划破了李瑶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抬头,眼前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白大褂的身影在视线里晃成模糊的色块。双腿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仿佛脚下是滚烫的炼狱。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监护仪刺耳的蜂鸣声如同一把利刃,狠狠扎进李瑶的耳膜。那声音尖锐、急促,宣告着生命的终结。她的父亲躺在病床上,胸口不再有起伏,曾经温暖的手掌此刻冰凉僵硬,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工地上的水泥渍——那是他为了给她凑研究生学费,在高温下连续工作十四个小时留下的印记。床头柜上,那碗她早上送来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蒸腾的白雾模糊了旁边压着的缴费单,上面的数字红得刺眼,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突发性心梗,送来时已经……”医生的话语像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李瑶的视线落在父亲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那里藏着他偷偷准备的嫁妆存折。上周她还在电话里撒娇,说要等拿到奖学金就带他去北京看天安门,父亲当时在电话那头笑得爽朗,说工头新换了空调,干活一点都不累。可现在,那个总是对她报喜不报忧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走廊的长椅仿佛变成了冰窖,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后颈。李瑶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起母亲走的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天,父亲把年幼的她搂在怀里,用布满老茧的手掌笨拙地给她编辫子,轻声说:“瑶瑶不怕,有爸爸在。”可现在,那个曾经为她遮风挡雨的港湾,那个她唯一的亲人,也永远地离开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阴影笼罩在她头顶。李瑶以为是护士,机械地抬起头,却撞进一双盛满担忧的眼眸。萧琰浑身湿透,黑色冲锋衣的下摆还在滴着水,发梢的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在喉结处汇成细流。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折断的伞骨,显然是冒着狂风暴雨赶来的。
“我刚从实验室出来,看到你的未接来电就……”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扫过她苍白如纸的脸,以及眼角未干的泪痕,后半句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瑶怔怔地看着他胸前别着的校徽,那是他们共同就读的大学的标志。三天前,他们还在图书馆为了一个实验数据争得面红耳赤,萧琰当时气鼓鼓地把笔记本摔在桌上,却在她转身时偷偷塞给她一块草莓味的糖——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可现在,那些寻常的日子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遥远得如同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萧琰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将身上的冲锋衣脱下来,披在她瑟瑟发抖的肩上。衣服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奇异地驱散了些许消毒水的刺鼻味。他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笨拙却充满安抚的力量,像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爸……”李瑶的声音破碎得像被踩烂的玻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他说这个月就能换个轻松点的活儿……”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我甚至没来得及……”
萧琰的手顿了顿,随即用更坚定的力度环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按在自己的肩头。李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那声音像暗夜里的灯塔,在她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投下一丝微弱却温暖的光。他的衬衫很快被她的眼泪浸透,形成深色的水痕,但他始终没有动,任由她将积攒了半生的委屈和痛苦,都倾泻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雨天。
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尽世间所有的悲伤。但李瑶知道,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沉稳的心跳声陪伴,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凌晨三点,殡仪馆的告别厅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百合与福尔马林的诡异气味。李瑶跪在灵前,麻木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苗舔舐着黄色的草纸,卷起的灰烬粘在她的睫毛上,带来一阵刺痒。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玩火会尿床,每次都会抢过她手里的打火机,自己蹲在地上慢慢烧。
“节哀。”陌生的慰问声此起彼伏,黑色的人影在灵堂里浮动,像一群沉默的乌鸦。李瑶机械地鞠躬,直到听见高跟鞋敲击地砖的清脆声响。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见继母刘梅穿着崭新的黑旗袍,珍珠耳环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冷光。
“瑶瑶啊,你爸走得突然,”刘梅用绣着兰花的手帕擦着眼角,声音却毫无波澜,“工地上赔的抚恤金,我已经跟你王叔叔算清楚了。”她将一份文件推到李瑶面前,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像血,“这是你爸生前欠的赌债,还有我们母女俩的生活费,扣除这些,剩下的……”
李瑶的目光落在文件末尾的签名上,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被圈了红圈,旁边还附着一张赌场的欠条,日期是上周。她猛地抬头,撞进刘梅躲闪的眼神,突然想起父亲最近总是半夜咳嗽,床头柜上多了许多止痛药瓶。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拼图一样在脑海里拼凑成形,形成一个残酷的真相。
“他什么时候开始赌的?”李瑶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刘梅后退半步,理了理旗袍开叉处露出的小腿:“你一个学生懂什么?要不是为了供你读书,你爸至于……”
“够了!”李瑶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供桌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香炉里的线香震落在地,火星溅到她的手背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她却浑然不觉。“我妈走的时候留的那套老房子呢?你上个月说要翻新出租,现在房产证在哪?”
刘梅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声音也尖锐起来:“死丫头你什么态度!那房子本来就该有我一份……”
争吵声引来了围观的亲友,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李瑶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她看着灵堂上父亲微笑的遗像,突然觉得那个熟悉的面孔变得陌生起来。这个她敬爱的父亲,到底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刘女士,”萧琰不知何时出现在灵堂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黑色衬衫上,“根据继承法,婚前财产……”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这是李叔叔委托律师做的公证,三年前就生效了。”
刘梅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抢过文件扫了几眼,突然尖叫起来:“不可能!他明明说……”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狠狠瞪了李瑶一眼,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走了,珍珠耳环在门口的穿堂风里摇晃。
李瑶瘫坐在蒲团上,萧琰递来的温水在玻璃杯里晃出涟漪。她看着他西装袖口露出的红绳——那是她去年编的平安结,当时他还嘲笑说像小姑娘的玩意儿。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爸上周找过我,”萧琰蹲在她面前,掌心的温度透过玻璃杯传来,“说刘梅最近总打听房产证的事,他放心不下。”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他还说,你小时候总把压岁钱塞给他,说要给爸爸买大房子。”
火盆里的纸钱还在燃烧,灰烬被风吹起,粘在李瑶的发梢。她想起父亲每次接她放学,都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颗糖;想起他把她的奖状贴满整个客厅,逢人就炫耀女儿是学霸;想起他在电话里说,等她毕业就退休,去校门口开个小卖部,天天看着她上下班。那些被忽略的温暖瞬间,此刻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密密麻麻地疼。
萧琰默默收拾起散落的纸钱,将她揽进怀里。灵堂的哀乐还在继续,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露出几颗疏星。李瑶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闻着那熟悉的雪松味,突然明白父亲留下的不是债务,而是沉甸甸的爱。
天色微明时,萧琰陪着李瑶在殡仪馆门口的石阶上坐下。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发动的声音。
“接下来……”李瑶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我已经帮你请了假,”萧琰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倒出温热的豆浆,“先处理完后事,其他的事我们慢慢想。”他的指尖触到她冻得冰凉的耳垂,下意识地用掌心捂住,“我查了学校的助学金政策,你的情况应该符合申请条件。”
李瑶看着他眼周的青黑,突然想起他下周有个重要的学术会议。她想推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想太多,”萧琰的目光坚定而温暖,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你不是一个人。”
东方泛起鱼肚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瑶小口啜饮着豆浆,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带来一丝暖意。她知道,前路或许依旧崎岖,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份不离不弃的陪伴,她就有勇气走下去。
工头带着几个工友来吊唁时,李瑶正在给父亲的遗像擦灰尘。男人黝黑的脸上满是愧疚,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安全帽:“李哥昨天还说,再干三个月就能凑齐瑶瑶的学费……”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盒子,“这是兄弟们凑的,你别嫌少。”
李瑶打开盒子,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十块。她想起父亲说过,工地上的师傅们总把盒饭里的肉省给她吃,说读书人要多补营养。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萧琰默默接过铁盒,用红布包好放在供桌上。他看着李瑶通红的眼眶,轻轻握住她的手。在这个冰冷的清晨,他们的掌心相贴,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温暖。
葬礼后的第七天,李瑶回到了学校。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季节的更替。她站在宿舍楼下,望着熟悉的窗口,却迟迟没有上楼的勇气。推开那扇门,就意味着要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面对父亲不在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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