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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阿牛发烧了,好在没有将脑子烧坏,发烧据说会提高人的免疫力。他在床上躺了两天,昏昏沉沉,噩梦连连,这是一次劫难。第二天晚上,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走进了卫生间,面对着镜子。镜子中的他憔悴不堪,脸色蜡黄,消瘦了许多,颧骨更加突出了,那块疤痕也黯淡了些。他睁大眼睛,让自己恢复应有的神和气,然后开始刮胡子,刮完胡子,他冲了个热水澡,像是要洗净所有的哀伤和不幸。洗完澡,吹干了头发,梳理好,穿上衣服,走出了卫生间。卫生间里充满了水汽和古怪的味道,他又折回卫生间,推开了卫生间的窗门,一股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水汽带着那古怪的味道又被冽风卷出去。他走出去,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坐在沙发上,拨通了向丽的电话:“小丽,你好,我是朱阿牛。”向丽关切地问:“阿牛哥,你病好些了吗,要不要过来照顾你,艾米姐也很担心,说打你的手机关机,交代我要照顾好你。”朱阿牛笑笑:“小丽,我没事了,放心,我又活过来了,其实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不用过来,我明天就去上班,这两天你辛苦了。”向丽说:“没事就好,你在家好好休息吧,事情不多,我会处理好的,你的病好利索了再来。”朱阿牛说:“我好了,真的没事了,只是告诉你一声,没有别的事情,你休息吧。”向丽说:“那好,记得给艾米姐打个电话,和她报个平安,否则她会挂念的。”朱阿牛说:“好,我马上就打。我挂了呀,再会。”向丽说:“再会。”挂了电话,他突然觉得向丽的声音特别好听。他又想起了杨水妮,她的声音也十分动听,只是不像向丽那么阳光灿烂,充满阴郁和湿冷。
给艾米打完电话,心情好了很多,艾米这个女人有种魔力,总会给人一种向上的力量,可以将深陷泥淖的人轻而易举地拔出来,和她说话之际,他的目光越来越坚定。朱阿牛想好了,要彻底告别妹妹的精神控制。第一步,要将她的遗物——衣物,床单被套等都烧掉,还有那本灰色布面日记本;第二步,就要找个地方,安放她的骨灰盒,遗像可以留下来,但是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今夜,他要完成第一步。
他把朱阿芳的遗物堆放在床单上,打了个大包袱。还有不少衣物,他摊开被单,放在被单上面,又打了个大包袱。对了,还有客厅地上的日记本。朱阿牛来到客厅,弯下腰,捡起了日记本。日记本仿佛是团火,要将他的手烧化,他快步走进妹妹房间,把日记本塞进其中的一个包袱里。两个包袱绑在一起,他扛着两个包袱走出了家门。等电梯之际,他往白谣家门瞟了一眼,白谣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似乎好多天没有听到小提琴的声音了。这些日子,他怕见到白谣,想到她,心里就疙疙瘩瘩的。电梯门开了,里面空空荡荡,他将自己以及胸前背后的包袱填进电梯轿厢,显得逼仄,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电梯下行时,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他一直担心电梯会突然坏掉,卡在楼层与楼层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也想过会突然掉落到底部,他的心脏被震裂。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他安全地走出了电梯。
走出小区大门时,门卫室的保安朝他笑了笑:“朱先生,你这是逃荒呀。”
朱阿牛没有搭理他,这个保安平常话特别多,见到谁都要搭讪几句。朱阿牛想,这漫漫长夜里,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会不会闷死。天上挂着半个月亮,朱阿牛感受着冰冷的月光,倒抽了一口寒气。他在路边两棵悬铃木中间,那一排三个垃圾桶旁边停了下来。昏黄的路灯下,垃圾桶沉默着。他放下了包袱,随后打开了一个垃圾桶,垃圾桶里空空的,看来收垃圾的车已经来过了。他看了看手表,凌晨两点了。马路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一辆车驰过,扬起一阵凉风。
朱阿牛解开一个包袱,最先呈现在他眼中的,就是那个日记本。
他打了个激灵,拿起了日记本,迟疑了会儿,用力地撕扯了一下。日记本疼痛极了,他停了下来,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日记本。他愣愣地看着燃烧的火苗,仿佛听到日记本的尖叫,也仿佛听到了朱阿芳凄厉的尖叫。火要烧到手了,他赶紧将燃烧的日记本扔进了垃圾桶里。日记本在垃圾桶里继续燃烧,继续尖叫。接着,朱阿芳穿过的衣服也被一件件地点燃,扔进垃圾桶。那些衣服也在尖叫,在哭泣。朱阿牛浑身颤抖,纵使他下了决心要摆脱妹妹的控制,此刻还是感觉到了彻骨的恐惧。他企图停下来,但还是咬着牙继续焚烧。火苗映红了他瘦削的脸,他的眼睛里也燃烧着火苗。
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温暖,木然地烧着那些衣物,对它们的惨叫也置若罔闻,朱阿芳渐渐地离开他,离开他的思想……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
从车里钻出两个人,一个是白谣,另一个是那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他比白谣高出一个头。他们走到朱阿牛面前,朱阿牛瞟了他们一眼,继续干自己的事情。
白谣笑了笑说:“朱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呀?”
年轻男子没有说话,微笑地站在那里。火光也映红了他们的脸,青春勃发的脸,他们的眼中流淌出欢快的光亮。
朱阿牛看了看白谣:“你在和我说话?”
白谣走近垃圾桶,伸出那双灵秀洁白的手,烤着火,侧着脸对他说:“是呀,我问你,你在干什么?”
“烧东西。”朱阿牛说,白谣平和地和他说话,他一下子放松了,不觉得见到她尴尬了。
年轻男子也过来烤火,也侧着脸看着他:“这是谁的衣服呀?那么好的衣服,你就这样烧了?”
朱阿牛弯腰拿起一条白色连衣裙,放进垃圾桶的火中,这是朱阿芳最喜欢的连衣裙。他故作平静地说:“我妹妹的衣服。”
白谣惊讶地说:“我没有听你说过有妹妹呀,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妹妹?”
年轻男子笑笑:“这年头,谁没有几个好妹妹。”
朱阿牛的脸色有点变化,瞪了他一眼。白谣白了年轻男子一眼:“去去去,插什么嘴。朱大哥,你为什么要烧你妹妹的衣服呀?”
朱阿牛冷冷地说:“她死了。”
白谣打了个寒战:“什么时候死的?”
朱阿牛说:“几年前就死了。”
白谣身上一阵阵发冷,烤火的手缩了回来,仿佛闻到了焚烧尸体的焦煳味。年轻男子识相,碰了碰白谣的胳臂:“我们走吧,不早了,明天你还要排练呢。”白谣慌乱地说:“对对对,明天还要排练,我们先走了,朱大哥,你慢慢烧。”
朱阿牛没有说话。
他们手挽着手走了,边走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朱阿牛对他们说什么丝毫不感兴趣,他得赶紧烧完这些东西。烧妹妹的遗物,对他来说,也是惨痛的折磨。烧完后,就一了百了了。这时,白谣一个人跑了回来,递给他一张票子:“朱大哥,给你一张新年音乐会的票子,有我的小提琴独奏,你要来看哦。”朱阿牛突然意识到2017年将要过去了,茫然地接过票子,说:“谢谢你,我一定去看,会给你鼓掌的。”白谣说:“你来就好了,谢谢你这些日子来对我的帮助。”朱阿牛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他是你男朋友?”白谣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说:“是的,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过年吧,到时请你喝喜酒。好了,不多说了,我得走了。”说完,她就一溜小跑,跑到年轻男子身边,手挽着手走了。朱阿牛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使劲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有个奇怪的想法,白谣和年轻男子到底能够好多长时间?
……
第二天,朱阿牛去了办公室,发现的确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就对向丽说:“小丽,我还有点私事要去办理,这里你盯着,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打我手机。”向丽微笑着说:“阿牛哥,你去吧,办完事就回去休息,你的脸色不好,昨天晚上又没有休息好吧?”朱阿牛点了点头:“那我走了。”向丽甜甜地说:“去吧,阿牛哥。”她笑起来也有两个小酒窝,和王小四一样,不过,她没有王小四丰满。他心里嘀咕:“尽想什么呀,还不赶紧走人。”
他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从储藏室里找出个旅行箱,将妹妹的骨灰盒放进了箱子里,就出了门。他知道殡仪馆里有存放骨灰盒的地方,当初殡仪馆工作人员办理骨灰存放证时问过他,要不要把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里,当时他二话不说就抱回了骨灰盒。下楼后,他才想起来,忘了带骨灰存放证。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了。也许是昨天晚上烧遗物时,将它一起烧掉了。找不到骨灰存放证,殡仪馆肯定是不会受理这个业务的。他上网查了一下,说是要到街道或者单位开个证明,证明他和死者的关系,带着证明和身份证,就可以到殡仪馆补办。
好在街道办事处离他住的地方不远,他就拖着旅行箱朝街道办事处走去。
一路上,他耳边总是回荡着妹妹的声音:“哥哥,不要送我走,我舍不得离开你。”
他任凭妹妹不停地絮叨,就是不理会。走在冬日的阳光之中,朱阿牛内心安宁了许多。他必须要找个地方放置妹妹的骨灰盒,再不能放在家里了,他要将妹妹的那间房清空,灯也要换掉,重新刷一遍涂料,作为书房使用,说不定,他还要开始写小说呢,欠胡二彪的债不能不还,做人还是要清清楚楚。不过,不晓得胡二彪现在还做不做图书,相比陆小皮,胡二彪还算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在街道办事处开好证明,来到殡仪馆,已经是晌午了。
办理骨灰寄存证的那个工作人员脸色白得像涂了一层白漆,他的眼睛有点斜,看朱阿牛时,总是对不准焦,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朱阿牛见到他,心里就发寒。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像个僵尸:“怎么那么多年了,还来存放骨灰?”朱阿牛说:“以前没有想到要存放。”工作人员呼出一口寒气:“这些年,骨灰盒放哪里去了?”朱阿牛心绪不宁地说:“家里。”工作人员转了转眼珠子:“家里?”朱阿牛点了点头:“家里。”
“怎么不找块墓地下葬?”
“没钱。”
“你以为存放在这里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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