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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5-EPXD:自立
即便是最乐观的专业人士也不会认为东盟能够在短时间内摆脱对日本的依赖:持续不断的战乱严重地破坏了东盟的科研和教育环境,更多的孩子没有受到教育的机会便被迫走上战场成为了填入炉火中的薪柴,这样的命运无数次地重复上演,而脆弱和平的将领并不会使得长期积累的劣势得到改观。兴亚会真正掌握东盟之日,悲观的情绪进一步蔓延,许多人预计日本将通过经济入侵和控制东盟军的武器装备等手段迅速地让东盟变为名副其实的殖民地。
扭转危局的功臣似乎是从天而降的。短短两年间,东盟军摆脱了在无人机这一至关重要的核心武器装备上对日军的依赖,使得东盟在和日本就经济合作内容讨价还价的时候多了不少底气。日本人再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将他们的船只开到东盟的海岸上而不必承受任何潜在危险,哪怕是一个心怀不满的普通平民的报复也是可怕的。单是这一领域的突破就为东盟军带来了根本性的变化,他们不再需要被动地接受别人的条件,相反,他们现在成为了可以提出条件的一方,印度地区的军阀们对此深有体会。
本应站在聚光灯下接受表扬的那位核心人物却更愿意躲在研究所里,准确地说是躲在香巴拉浮岛的能源设施中从事他的新研究。尽管他偶尔会应兴亚会的要求出席某些科普电视节目,但也仅此而已,其他的条件不能让他有分毫动摇。无功而返的兴亚会干部们产生了一个诡谲的推测:此人不在乎世间的名声和利益。这些议论由于过于荒诞且不太容易被采信,始终没能成为主流观点。
哪怕埃贡·舒勒听到了这些议论,他也不会将其放在心上。出于维持研究的必要性而将精力用于无关事务上实属迫不得已,一旦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占据他生活全部的便是更多的研究工作。他相信自己能够完成这项颇具挑战性的工作:在可控核聚变技术仍然未能投入应用的世界上将这一技术化为现实,以此来造福更多的人类。
他确实接近成功了,但更多的困扰随之而来。这等从未有过的先例在人类的历史上看起来突兀而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刚走出战乱且事实上仍旧较为弱小的国家——徒有巨无霸的外形——在某项技术上的突飞猛进根本不正常,一旦其中的细节被公之于众,用不了多久,不仅一直虎视眈眈的日本人会决定使用更为激进的手段,就连全世界范围内那些图谋不轨的家伙都会蠢蠢欲动、想要见识到这项技术为他们的阴谋服务的那一天。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到来。
“舒勒博士,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东盟的今天。”贵为东盟首脑之一的桑松和舒勒一同在香巴拉浮岛边缘观景台上散步,这是直面海浪冲击的最佳地点,在这里,他们能够观赏到更为惊心动魄的海洋、更真实的自然,“核电站的工作结束之后,你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是什么?”
“也许我该考虑到东盟国立大学寻找一份教职,从年轻人中发掘那些有潜力的天才。”舒勒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金框眼镜,那不见半根毛发的大光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十分显眼。这句话既是真心实意的感慨,也是一种试探,他们在这个世界的工作已经步入尾声,而舒勒要为自己寻找一个体面的退场方式,“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我所掌握的一切会随着我的躯体消亡而成为历史。即便是人类历史上最聪明的那些人,他们纵然可以创造生前的辉煌,死后的黯淡和停滞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把局面向着更乐观的方向转化并不是只靠埋头干活就能完成的事业。”桑松叹了一口气,“日本人的影响仍然无处不在,也许我们成功地在一两个方面摆脱了他们的控制,可是说到底,日本人拴在我们脖子上的锁链还没有松开。”他将双手插在衣兜里,扭过头暗示不远处打扮成普通行人跟随着他们的警卫保持距离,“……我佩服你的决心和能力,如果我有那么一天得以在有生之年实现我的理想,我也会这么做的。前提是,我们教出来的好学生别成了日本人的优秀员工。”
“那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了。”舒勒的回答令桑松为之讶异。
一直以来,舒勒被认为是罕见的积极拥护兴亚会的优秀白人代表,他的价值不仅在于实际贡献,也在于号召非亚洲人为东盟服务的宣传作用。因此,没有谁会怀疑舒勒对兴亚会及其口号的忠诚,哪怕这种忠诚只是表面上的。然而,桑松刚才却清楚地从舒勒口中听到了他从未期望在舒勒身上出现的冷漠,这不是他预料之中的答案。
难道舒勒一直在伪装?这倒是没错,舒勒的来历有些神秘,而且他掌握的知识也明显超出其他人的理解……但是,这说不通。桑松看不到这种假意效忠背后的利益,事实上,舒勒为东盟所做的奉献远远高于他获得的回报。
“我不理解。”桑松很绅士地背着手继续漫步,同时等待着舒勒的解释。
“桑松教授,达尔文的许多观点在如今是错误的,不过有些规律倒是相同的。”舒勒的大眼睛里涌动着热情,“不是竞争后出现的强者带来进步,而是竞争本身带来进步。相对地,垄断阻碍了竞争也阻碍了进步,而霸权的出现可以说是人类社会中最常见的垄断。躺在旧有的成绩上不思进取的人们被惰性所拖累,继而拒绝进行新的探索……”他转过身,正视着惊讶的桑松,“说得高档一些,我不是为了东盟,是为了全人类。为着这一点考虑,我也建议你们永远不要去考虑成为新的霸主,即便是你们有能力做到的那一天。”
“新奇的观点,但是说服不了我。”
仔细想来,同为学者,桑松在舒勒面前不介意承认他的惭愧。也许舒勒会为他辩解说,从政正是桑松试图将学术成果应用于实际的最好例子。让桑松学着像舒勒这样考虑问题,他当然做不到:他过去是个菲律宾(如今改名叫马哈里卡)人,现在是个东盟公民,所能最大限度地考虑的群体利益也仅限于东盟公民们。把全人类这种大而空泛的名词挂在嘴边不符合他的风格,而且那也根本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舒勒转而和桑松谈起了对方的下一步规划。如果说舒勒面临的问题比较单一而且非常明确,摆在桑松前方的困难就远非某个简短的术语能够形容的。对外,他要竭尽全力地使东盟和兴亚会摆脱日本的牵制,以便真正让东盟快速地奔跑在亚洲复兴事业的道路上;对内,他既要维持兴亚会的优势地位又要避免一味地让步导致兴亚会的其他派系占上风。未来的东盟内部局势只会越来越复杂,简单地将其看作兴亚会和非兴亚会两派的对决——就像过去三年多那样——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艰难的时代塑造了伟大的人类。怀着鼓励和期待,匆忙地看了一眼手机并确认了当前时间的舒勒向着桑松道别。
“我对你们有信心,桑松教授。”尽管他刚才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真实立场,但桑松并未纠结此事,也不打算追究舒勒的不恰当言论,这种学者之间的默契不是能够伪装出来的,“有时候最令人怀念的不是全盛的黄金时代,而是刚走出灾难时那擦着眼泪却满怀朝气和希望的样子……相信一切都会好转,最黑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确实不怎么擅长这些权术,可是我很清楚,没有权术的保障,我也无法在现行的社会中进行任何研究。”
“钦纳龙教授改天想和您谈一谈。”桑松早知道舒勒今天要去给朋友送行,所以他也不打算干涉舒勒的私事,“……你好像有很紧急的事情,那就快点去办吧。”
舒勒郑重地和桑松握了握手,然后离开了海边的观景台,径直向着不远处停泊的一辆轿车走去。他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完成,这不是为了谁的嘱托或是某个任务,而是他自己的使命感。他把新的思想、新的理论带给了东盟,而东盟的科学家们能否把握住这个机会,还要看他们自己的努力。考虑到时间越来越少,现在的舒勒更倾向于做一些指导工作,他很难有机会完成一个完整的项目。
“舒勒教授,看起来您向桑松教授传递了什么新的想法。”车门刚关上,前排的司机便发话了,“您真的认为他会为此而改变更多吗?我得提醒您,也许他确实对你们来说既可信又温和,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司机转过头,向着舒勒露出了一个恶意的笑容。每当舒勒看到李林这张脸时,他总会对浮士德的经历有更多的切身体会。他和麦克尼尔一样,拒绝不了对方开出的价码,哪怕他们的收获远远赶不上预期而且在更多的付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从统计学上来看,事物演化出我们理想中的状态的概率无限接近于0。因此,与其幻想着等待到自己的乌托邦降临,不如考虑如何明智地从不符合需求的现状中找出损失更小的选择。”舒勒知道李林并不能用人或是人类来形容,这一点早在他自上一个世界见识到李林仅以虚幻的形体出现在真空中并直接让他的意识感受到信息交互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更真实的体会,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是以同其他人谈话的态度对待这个神秘莫测的家伙,“桑松教授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恩人,而且值得信任。”
“这种不严谨的描述不像是您的风格。”
“是的,而且我已经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不严谨了。”舒勒平静地接过了李林的冷笑话,他想知道这笑话是否是来自地狱,“毕竟,没有强大的外力为我创造一个能让我安心进行探索真理的研究工作的保护层,我得自己行动起来。在此过程中沾染了其他的作风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车子自行开动了起来,风驰电掣地在香巴拉浮岛的大街上行驶着。要是有人看到了车内的景象,只怕要吓得魂飞魄散并在报警的同时将此事当做一桩新的都市灵异故事流传开来。不过,舒勒从来没有考虑过类似的滑稽事,他为着自己那位朋友兼半个同行加知己的选择而感到不安。
离2116年4月发生在香巴拉浮岛的惊天袭击事件过去了将近一年,一切风平浪静,仿佛【兰芳赤子】的垂死挣扎和弗拉基米尔·马卡洛夫最后的奋力一搏毫无影响。市民们照常每日检查自己的犯罪系数并定期到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的诊所去做心理咨询,而大街小巷上最常见的却还是日本人的商品。
往积极的方面想,那些唯恐东盟不乱的家伙永远没有机会在兴亚会的恐怖控制力面前撕开任何缺口,能真正对兴亚会的事业带来威胁的只有公民们的不满;从另一面来说,想在违背了大多数兴亚会成员的前提下推动具有预见性的革新无疑也是困难重重,而当公民们大概能吃饱喝足时,这就更是成为了空谈。
钟复明和他的【獬豸社】消失在了历史中,成为又一个不起眼的叛国集团的名字;至于弗拉基米尔·马卡洛夫,干脆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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