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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礼闻言,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脸上顿时涌起狂喜之色,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小侄……小侄代家父,代太原卫数千将士,叩谢侯爷大恩大德!”说着,又要伏地行大礼。
郭勋抬手虚扶:“诶,贤侄不必如此。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快请起。”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话却说得滴水不漏,“吾也不过是尽己所能,转达实情罢了。成与不成,最终还是要看部议和圣裁。贤侄回去,也请转告令尊,恪尽职守,为国守边,方是根本。至于年下走动……”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地上的枣筐和礼盒,语气转淡,“这些东西,权当是令尊念及同僚情谊,我若坚辞不受,倒显得不近人情了。管家——”
一直垂手侍立在厅角的侯府管家应声上前:“侯爷吩咐。”
“将张公子带来的土仪,好生收下。枣子分给府中各房尝尝鲜。那盒蒲州柿饼……”郭勋顿了顿,看了一眼犹在低咳的长子,“送到大爷房里去吧,张指挥使一番心意,莫辜负了。”
“是。”管家躬身领命,指挥仆役小心抬走礼物。
张大礼见大功告成,礼物也被收下,心中更是笃定,知道这位侯爷已然允诺,且收下了那份“柿饼”下的心意,态度愈发恭谨,又说了许多感激涕零的话。郭勋耐着性子与他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太原风土人情,便端茶送客。
张大礼千恩万谢地告辞,由管家引着出了侯府。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厅内只剩下父子二人,以及炭火偶尔的哔剥声。
郭勋脸上那雍容和煦的笑容慢慢淡去,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他端起早已微凉的茶,啜了一口,目光落在儿子郭守乾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守乾,你方才怎么不言语?”
郭守乾心头一凛,忙起身垂手:“爹,这是公事,孩儿能说什么?”
“公事?”郭勋放下茶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边军苦寒是真,张寅有所求也是真。然则这天下,苦处多了去了,求上门来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咱们武定侯府的门槛,难道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迈,随便什么事都应承的么?张寅不过会一些丹药之术,我为何会看中他,还不是..........”说着手指了指上面。
接着站起身,踱到那炭盆边,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通红的炭块,火星四溅。“去年锦衣卫两件事办的不好,圣心凉了一些。”说着手指着刚刚自己坐的椅子“坐在这位置上,一言一行,皆如履薄冰。”
郭守乾听得真切,躬身道:“爹,儿子原在御前当差,后来又在京营,万岁不是那种.......”
郭勋看着儿子苍白而恭顺的脸,心中的严厉终究化开一丝。他叹了口气,语气稍缓:“罢了。你年轻,又在病中,我前面讲的你还记住几分?身处高位,权柄在握,这‘圣心’二字,变幻莫测,不是人臣所能揣测的。凡事,多看,多想,少开口。陛下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陛下喜欢什么,咱们就喜欢什么。这张家,现在用我,我早晚也要用他。”
郭守乾听得心头震动:“父亲训诲的是,孩儿谨记在心了。”
“嗯。”郭勋点了点头,“你能明白就好。回房歇着吧,那柿饼既是给你的,便让丫鬟们服侍你用了,别辜负了张指挥使这份‘心意’。”他特意在“心意”二字上略略一顿,语意深长。
郭守乾恭声应了,又行了一礼,才由小厮搀扶着,慢慢退了出去。
花厅里只剩下郭勋一人。炭火依旧烧得很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他眉宇间一丝沉凝。他缓步走到书案前,方才管家已将那个红木礼盒悄然放于此。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光滑冰凉的盒面,并未立刻打开。张大礼临走前那千恩万谢、如释重负的表情犹在眼前。
他轻轻打开盒盖,一股柿饼特有的甜糯香气混杂着纸张的微尘味飘散出来。黄澄澄的柿饼整齐地码放着,上面覆盖着一层洁白的糖霜。郭勋伸出手指,拨开上层几个柿饼,果然在下面触碰到一个方正、厚实、质地迥异的物件。他将其抽出——是一个沉甸甸的、未曾封口的暗红色锦囊。解开束口的丝绳,里面赫然是一叠崭新的、印着“足色纹银”字样的银票。最上面一张,面额赫然是“壹佰两”。他略略一捻,这一叠,少说也有二三十张之数。
“两千两……”郭勋心中无声地掠过这个名字,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这老货,好大的手笔!为了这粮饷城防,倒真是下了血本,将银票依旧放回锦囊,塞回柿饼之下,盖好盒盖。
他踱回榻边,并未坐下,负手望着窗外。天色阴沉,雪似乎又要下起来了。庭院中几株老树的枯枝在风中摇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为国分忧……”他低声重复着方才对张大礼说过的话,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张寅所求之事,确关乎边防。自己收下这钱,也必会尽力去办。为何不办?对自己又没坏处。再说,现在求人办事哪个不需要钱?
江彬、许泰这些人以前收钱比自己收的还狠。
陛下所恨者乃克扣军饷,虐待士卒,自己老实本分的,从来没有这样过。
窗外风声渐紧,卷起地上的残雪,扑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更漏声遥遥传来,在这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铜盆里的炭火,不知何时烧得只剩下一片通红的余烬,虽无明焰,依旧散发着灼人的热力。
郭勋收回目光,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淡淡的白烟,转瞬即逝。他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已敛去,只余下侯爷应有的深沉与平静。他抬手,轻轻拂了拂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来人。”
一个青衣家人应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垂手侍立。
“这炭火弱了。添些新的。”郭勋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另外,取我的名刺,备轿。明日一早,我要去拜会从山西回京的巡关御史老爷,王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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